仆人请宾客入厅,主宴的厅堂里,除了置于北面的宰相们的座位,厅内左右各设了两排座,此时也坐得满满当当,大伙彼此见礼寒暄,气氛相当热闹。
郭信的本职已是都指挥使,但还远不及在场的公卿贵人们,于是兀自找了角落的位置坐下,便开始等待。
不多时,史弘肇便与杨邠联袂而来,苏逢吉、窦贞固、苏禹珪等宰相也均陆续入座,随着史弘肇抚掌,府上侍候的仆从便为宾客斟酒摆筵,史弘肇起身举大杯向众宾客劝酒。
“前朝之时,先帝与我等在太原府以鹰犬追逐野兔为乐,今日是何等不同!安定国家、平定乱贼,皆在我等,我与诸公痛饮此杯!”
在座皆举杯相庆,同祝贺词,随后府上一群歌姬涌入,在厅堂当中用琴瑟萧埙等乐器演奏。
玉娘常与郭信闲聊提起唐时礼乐,他也由此知道不少乐曲。眼前的乃是唐乐,据说是根据唐太宗李世民与群臣以及乡里宴饮,仿照汉高祖刘邦作故事所作的诗,被乐人改编乐舞后命名为,用以歌颂太宗功绩。
此类乐曲一般还有配舞表演,但今天是没有的。听说唐朝未亡时,都城的达官贵人们还每家养着歌伎艺人专供此类场合使用,如今虽然也有,但规模和技艺早已大不如前。
坐在郭信左右的是飞龙使后匡赞与司天少监杜晟,与他们二人彼此换盏后,郭信便不再喝酒,专心吃食。史弘肇今日设宴似乎颇为铺张,糕饼点心、水陆菜肴不仅香味扑鼻,且造型精致,让郭信再度感慨史弘肇用度过分奢靡了。
这时郭信听到身侧的飞龙使后匡赞与另一旁的人低声议论:“史相公在府上奏此乐曲,似有僭越之嫌。”
郭信听后倒觉得,史弘肇多半是不知道这些礼仪,只是觉得好听便拿来在公卿面前显摆罢了,不过就算史弘肇知道,恐怕也会不以为意。
在郭信看来,当今朝中为相的杨邠等人,许多都是底层士卒文人出身。人总是越缺什么越要显摆什么,多半是这样。在郭信眼中,刘知远草草建立的后汉朝的气质就像这东京城一样,人心浮躁而没有方向。
郭信更关注着上首的几位宰相们,见他们正在乐曲中彼此说笑敬酒,神情都比较轻松。
当下北方契丹有郭威防备,这个时节南国也不会进犯,虽然宰相们在郭威是否应扩大战争出击契丹一事上还有争议,但恰恰说明汉军掌握着战事的主动,近年契丹的威胁远不及前年李守贞领三镇叛乱,至少当朝的公卿们已不用担心东京城会再度洗牌。
郭信的心情也稍稍放松下来,宴会上气氛挺好,或许史弘肇与苏逢吉等文武宰相在今晚就能够把大事商议妥当、达成一致。
数巡酒后,宴上宾主尽欢,乐师歌伎告退,筵席暂停休息。史弘肇则起身,邀请杨邠等几位相公离席去府上更私密之处继续饮宴。
这时许多宾客已离席,前往厅堂东西两侧的廊屋休息,或提前告退回家。郭信没找到郭侗的身影,不过他本就想要等到史弘肇商议之后的结果,便去厅堂外的前庭寻郭侗闲谈。
出了前庭,郭信便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鲁国公侯益正与另一名老者在角落闲谈。
侯益也瞧见了郭信,冲他微笑点头。郭信上前行过礼,侯益年纪大了,但气色不错,指郭信向身边老者引荐道:“此乃郭相公之子。”
老者忙抬手行礼:“兵部侍郎张允,久闻射虎郎郭信,今日得以一见,幸会。”
兵部侍郎某种程度上与枢密使是同僚,只是如今的兵部权力极小,干的是给枢密院、侍卫司打杂的差事,朝廷禁军诸事主要裁决于枢密院,郭信便只是礼貌地回了一礼。
不过张允似乎很想与郭信搭上话,竟谈到:“我对郭公用兵的主张亦颇为认同,当今朝廷,最知兵事者非郭相公莫属。”
三人便对河北的话题聊了片刻,随后张允告退,侯益便道:“我年纪大了,出了片刻便觉得身寒,还有劳郭将军扶我入内罢。”
“自无不可。”
郭信于是搀扶侯益回到宴厅内入座,为他斟了杯酒。一杯浊酒入肚,侯益脸上果然红润不少。
侯益本人在朝中的风评并不好,且先前王景崇在凤翔叛乱和他也关系重大。但郭信对侯益还是比较有好感的,因为自己救过侯家儿媳和孙子的命,回来之后侯益立马报答他一盘金笋,且让孙子侯延广认郭信为义父!
从这件事上能看出来,至少侯益是懂得知恩图报的。
只是侯益年纪还是太大了,亲族又差点被屠了个干净,不然凭借资历和运作人脉的本事,应该还能够谋个节度使的位置,自己还能多一个外镇的盟友。
郭信又向侯益问候了自己那义子侯延广的近况,厅内宾客大多都去了前庭,四处没什么人,侯益便也重新改口称郭信为贤侄。
“贤侄今日来此,应该是为郭公之事而来。今日之宴,除过欢庆佳节之外,史弘肇是想与苏相公等促成先前张允所说的那件事罢?”
郭信默认,侯益便继续道:“朝中争议我未参合其中,但可告知贤侄,郭公在河北恐不能如愿,至少数个月内不行。朝中争斗绝非表面那般消停,郭公久在外领兵,并未详知其中内幕,不然应不会在此时机主动用兵。”
侯益能够历经数朝不倒,郭信还是很相信他在朝中的嗅觉和见识,当下肃然道:“愿闻其详,还请鲁国公为我解惑。”
侯益点点头,道:“再过两月,便是当今官家诞辰圣善节,本年外地诸镇节度使将亲自进京入朝、为官家祝寿。苏逢吉、苏禹珪、窦贞固三位相公已劝说了官家,届时将趁诸公在京之机,移调诸镇,以防三镇旧事重演。如此大事,且有凶险,禁军怎可一直在外?
且诸镇与杨、史二公多有贿赂,移镇之事暂且瞒着他二人罢了。二苏、与窦贞固等人绝不会在此事上妥协相让,实难定夺之下,官家也会降谕旨令禁军班师。”
郭信闻言愕然,若真如侯益所言,郭威班师也就是必然的事了,只是枉费了自己来回折腾!
这时乐师歌姬又一同回到厅堂,许多宾客也陆续回来,二人不宜继续相谈,郭信便要告辞回去。
侯益仍不忘低声叮嘱:“移镇之事绝密,贤侄可与郭公知晓,万勿与他人泄露!”
郭信返回座上,内心仍在寻思,本朝藩镇的弊病确实非常明显,刘家在东京城外的诸镇中,只有刘知远的三个兄弟刘信、刘崇、慕容彦超分别领河东、忠武、天平三地节度使,从北、南、东三面拱卫着汴梁到洛阳之间的京畿核心之地。
其余各镇许多藩镇的节帅都是前朝就有,如符家甚至已经出过数个节度使了,因此刘知远登得大宝后,就不得不从开国将领、甚至主动归降的前朝将领中拉人填补藩镇位置,赵晖就是其中一例。本朝的内外环境都相当不稳,关键还是先帝刘知远死的太早了!可见年轻的官家刘承佑即位后的底盘其实远不牢靠,还是依靠靠平叛三镇,才堪堪算是在明面上压制住了各地藩镇。
因此郭信认为,侯益既然能说出口,移镇之言就多半不会有假,且刘承佑和苏逢吉等人对此事有很强的动机!
果然,众宾客落座不久,便见到苏逢吉、苏禹珪、窦贞固三位相公从厅后而来,却并不重新落座,而是面色不虞地直接向外走去。在场众人顿时一阵窃语,片刻后三司使王章面带急色,也从后面趋步想要追上苏逢吉等人的步伐,见三人走远,才跺脚叹了一声。
郭信见此情状,便知道了几位相公商议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