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见谷中旋风起的蹊跷,兼那隐隐绰绰哭声瘆人,也不由起了一身鸡皮,斟酌片刻,问公孙胜可曾带得线香。
公孙胜道:“道士吃饭家伙,岂能不带?”当即包袱里找出几支线香。
曹操下马接过,火折子上点燃了,恭恭敬敬捧着香,高声告道:“汉家英灵在上,晚辈武植,为御异族,率兵马途经贵地,惊扰英灵,着实不安。只因军情如火,无法祭祀,聊以清香三支,略表吾等晚辈敬重之情!待武某百战功成之日,必于此处做罗天大醮,超度前辈战魂!”
说罢,长揖到地,起身来,正待把那香寻地方插了,却听扈三娘、时迁等齐声惊叫——
老曹一低头,只见手上长长线香,便似有人吸摄一般,肉眼可见地飞速短了下去,转眼成灰。
随即满地旋风,滚滚聚合一处,直往天空卷去,霎那冲开阴云,剔透阳光,缕缕洒落谷底,原本浸骨阴寒,荡然无存,众人都觉得内外融融,身心皆暖。
全军身临这等奇境,俱都惊讶不已,公孙胜满面涨红,高声叫道:“心念一动,便可超脱冤魂,此为——金口玉言也!我家武植哥哥,合为天命真主!“
他这一嗓子吼出,苦修数十年的内家功尽数爆发,宏亮声音,在山谷间反复传荡,“天命真主”四字,滚滚不绝。
石宝是拜明尊的,骨子里比常人更信这些,当即膝盖一软,跪倒在地:“哥哥乃天命真主,小弟石宝,誓死扶保!”
史文恭、时迁、焦挺、公孙胜都跪下道:“小弟等人,誓死扶保哥哥。”
麾下三千军,乃是从八万大军中精选的锐士,其中大多都是汉儿,亦有契丹、奚人,然而此刻,神魂剧震之下,都身不由己拜倒,发自肺腑大叫:“魏王乃天命主,小人等誓死扶保!”
曹操四面望去,满天灿烂阳光,照得那些形态狰狞的奇峰怪石,都仿佛天将神兽一般辉煌,四下俱是拜倒之人,只有扈三娘呆呆站着,美目间全是沉醉与爱慕。
老曹哈哈一笑,把她一指:“咄!那妇人,既见天命真主,何不拜我!”
扈三娘回过神,没好气翻个白眼:“你我夫妻一体,你若是天命真主,我便是皇后娘娘!”
曹操大笑,上前搂住腰肢,点头笑道:“这般豪气!足为天下母!”
又冲众人一一抬手:“兄弟们,都起来,一日是兄弟,一世骨肉亲,武某与你等,愿效桃园刘关张!”
几个兄弟心肠一热,几乎便要流泪,石宝一擦眼睛,跳起身,慷慨激昂道:“哥哥这般待我等,小弟愿做哥哥的关羽……”
话音未落,时迁伸两根手指,在他腋下软肉一拧:“伱当关羽?问过关胜了么?”
焦挺连连点头:“亦没问过美髯公朱仝哥哥和俺张飞。”
石宝被时迁扭的一跳,顺势纵去夹住焦挺脖子:“你还张飞?你问过林冲、杜壆么?”
焦挺一愣,随即挣脱出来,仰起脸道:“我赵子龙一生行事,何须向他人解释?”
众人听了都大笑,曹操亦笑,心中却想到:“不料后人这般爱大耳一伙,噫,待天下定,闲暇无事时,吾当撰书一本,曰《魏武英豪传》,以正百代视听,譬如结义,吾便是大哥,典韦便是二哥,许褚乃是三弟,吾三人虎牢关前大战吕布吕奉先……”
这些念头,却是不足为外人道了。毕竟书写历史的,一向都是胜者。
众人笑闹一会,催兵复行,那些兵士一个个兴高采烈,崎岖山路,都似平地般踏过,浑然不觉疲倦。
及入暮,已近宁化县境。
山路越发崎岖狭窄,又行数里,忽然面前一座山坡,巍然拦在当途,坡上一座城池,墙高三丈二寸,周方二里有余,残阳如血,照得此城越发破败。
时迁遥指高处堡垒道:“那处便是牛角城,小弟同人打探得实,此处有个天池,又有暖泉,故此隋炀帝建汾阳行宫,以为避暑。唐时改为城堡,因忻州又名卧牛城,故取名为牛角城。至本朝,为防西夏侵扰,于此设宁化军口,并设县,近年来连胜西夏,夏人远避,此路渐无人知,又多匪患,因而废之。”
曹操看了一回,摇头叹道:“雁门关固是天下奇险,然若无此牛角城,天险不免自败。宋废此处,若姜维废阴平也!此城若有数百人守卫,吾等插翅难过!”
若看地图便不难得知,太行吕梁山脉交汇,把山西分为两截,上为辽国山后九州,下为宋国河东路,若视为一个沙漏,中间的腰口,便是雁门关。
然而吕梁山中,发源二水,恢河在上,自南向北流淌,汾河在下,自北向南流淌,水过之处,便有大小平原,宽窄路径,点缀沿途,人至此处,向南寻峡谷险径,便可进得忻州,也就是山西沙漏下半部分。
隋建行宫,唐建牛角城,都是为了堵住这个缺口,其意义,恰似阴平之于蜀国一般。
当年诸葛亮交待后事,特意提及:“蜀中诸道皆不必多忧;惟阴平之地切须仔细。此地虽险峻,久必有失。”
后人不听其言,不愿于此“浪费粮秣”,故有邓艾偷袭,以奇兵直抵成都之憾。
扈三娘却懒得理会这些,只关心道:“也不知那天池、暖泉,如今尚在否。”
时迁凑趣道:“嫂子,小弟打探的详实,那天池‘阴霖不溢,阳旱不涸,澄亭如鉴’,自然还在,只是暖泉所在,却要探寻。”
扈三娘听得悠然神往,只是晓得如今乃是行军,却不敢开口邀老曹同她访幽探胜。
不料入得废城,又有惊喜,于中一座宫殿,沿着山势,高高低低建了数十处汤屋,里面都凿成坑池,引入了暖泉之水,以火把照耀,其水微白,甚见清澈。
扈三娘大喜,便要沐浴,老曹亦喜这荒郊野外勾当,当即令人打扫干净,自己带着扈三娘,霸占了最高处一间汤屋,其下诸屋,任由兄弟们分配。
所谓温泉水滑洗凝脂,这一夜春色盎然,险些闹了个君王不早朝。
次日,众人整顿出发,南行登山数里,果然望见那天池,却似茫茫峻岭之间,一块无瑕巨璧,天上春阳映照,池水耀眼夺目,众人都看得呆了。
老曹指着道:“此水或者便是汾河、恢河源头,吾在史书上看过,北魏孝文帝以金珠穿鱼放入其中,又曾用箭射其中巨鲸,后来御箭、金珠,都在桑干河中拾得,可见水下必有关窍。”
扈三娘奇道:“又非海洋,高山之上,岂有巨鲸?”
曹操摇头道:“史书上便这般记载,或许是什么巨大鱼类,古人无知,以为是鲸,也未可知。”
焦挺直勾勾望着那大湖道:“若是阮家兄弟们在便好,是大鱼还是巨鲸,下去一看便知。”
石宝瞪目道:“你可真是好兄弟!你知那巨鱼吃人肉不吃?”
扈三娘听说巨鱼吃人,顿时有些害怕,不敢站在水边。老曹一时兴起,令取肉干来。
时迁笑道:“肉干无血,未必引得出巨鱼,哥哥且稍待!”怀中摸出弹弓子,飞一般去了,不多时回来,手上提着热乎乎三只野兔,俱是鲜血淋漓。
曹操笑道:“赵子龙,你来扔,扔远些。”
焦挺听见曹操这般唤他,心中大喜,一点头,接了一只野兔子,倒拽着双腿,原地转了两三个圈儿,脱手掷出。
那兔子飞出十余丈远,噗通落在水里,再无动静。
众人眼巴巴望了一回,石宝急性子发作,嚷道:“焦子龙无用之辈,且让我石云长来试试!”
就时迁手上夺了条兔子,退出数丈,发足猛奔,至水边,奋力一跃,脱手掷出,果然飞得比焦挺所至更远,然而落入水中,也自无声无息。
曹操看了片刻,水面波澜不动,摇头道:“罢了,什么射鱼射鲸,想来也是古人给自己脸上贴金,走罢。”
扈三娘见时迁手上还剩一只,便同他讨了来,笑嘻嘻道:“走便走,且待我也扔一只。”
说罢奋力一扬手,将兔子掷出。
她不曾蓄力,这般一掷,只掷出五六丈远近,石宝、焦挺顿时大笑。
却不料那兔子还没落水,忽然水面一声巨响,浪花炸开,一条巨大无比的鲤鱼凌空跃起,就空中一口咬住兔子。
岸边众人,都惊得后退一步,那鱼周身都跃出了水面,从头至尾,一丈有余,一身金鳞,被日光一闪,真个耀目生辉!
随着哗啦一声大响,大鱼落水,顷刻踪迹全无,焦挺怪叫道:“巨鲸!”
公孙胜究竟是修仙的,反应最快,把鳖壳儿扇子摇了摇,做出淡定自若摸样,微笑道:“什么巨鲸!不见它唇上龙须么?分明是条金鲤。不过鲤鱼长到这般个头,也是骇人的很,怕不是要化龙了!”
焦挺听罢,把大腿一拍:“啊呀!我知道了,此鱼怕不是晓得我哥哥是天命真主,特地来讨口封!”
众人一听,眼神顿时齐变,都忍不住看向曹操。
曹操摆手笑道:“莫听焦挺乱扯,什么便讨口封,分明是贪口兔子吃。”
话犹未了,忽然近岸处,波光一闪,那大鱼竟是游了回来,就在众人眼前浅水里徘徊。
扈三娘吃惊道:“啊呀,真的来讨封了!相公,焦挺这般直人,素来不会胡说,你以后莫要冤枉他了。”
曹操见那鱼恋栈不去,左右看看,除了公孙胜还算自若,几个兄弟,几千兵丁,都在张大了嘴,瞪直了眼,一会儿看看鱼、一会儿看看自己,显然对“讨口封”一事,已是深信不疑。
曹操心中暗忖:鬼神之事,毕竟虚妄,多半是这里多年无人,因此鱼儿不知避人,又被几只兔子钩上它馋瘾,指望我再喂上一回?
却听公孙胜笑吟吟道:“哥哥,一场缘分,这条金鲤,也算有福,封它一封何妨?”
老曹与他眼神一对,心中顿时有数,呵呵大笑道:“道长说得有理,世间事,不过一个缘字,众生所求,不过一个福字!”
说着壮起胆,往水边走了几步,手指着道:“金鲤鱼,你我在此相遇,果然有份缘法,我便许你成龙,日后却记得行云布雨,护佑这一方百姓苍生。”
也不知是那鱼得偿所愿,还是被他走近吓着了,众人眼睁睁见那鱼把头点了一点,一甩尾巴,消失在烟波深处。
公孙胜高声道:“天池结缘逢真主,金鲤叩首拜人皇!诸位,今日盛事,吾等都是见证!”
扈三娘大喜,飞奔上前抱住老曹,笑靥如花:“噫!这只金鲤鱼好势利呀,只拜人皇,如何不拜娘娘?”
曹操见她全然当真,不由大笑,回头道:“今天这场奇遇,也算祥瑞,料来我等此番用兵,自当战无不胜!”
众军听了,齐声欢呼。
老曹哈哈一笑,挥兵进发。
走至下午,自山上下到一条峡谷中,忽然天上几声雷霆响亮,随即哗啦啦下起雨来。
要知山路崎岖,本已难行,这雨一下,越发不好走了。
公孙胜却是满脸惊喜,把手指捏动一回,回身指着天池方向,高声大叫:“哥哥,你封那金鲤成龙,它果然听你命令,行云布雨来了,这春雨贵如油,此间百姓,都算受了哥哥恩惠也。”
他一条好嗓子,运起内气,只喊得全军皆知。
众军一想,果然合乎逻辑!
一时间士气愈发高涨,莫说脚下只是崎岖山路,便是火海刀山,只怕也要大剌剌给它踏平了。
第二日,老曹等蹿出山中,一举占了崞县。
此县位置,在忻州之北,乃是代州属县,距离雁门关,不过二十余里。
老曹拿出飞鸟图对照了半天,才发现自己等人在山中走错了路,不想误打误撞,所到之处,却比原本预定目标还要更近雁门。
看一看天色,雨水不停,老曹也不由犯起疑惑来:那条金鲤,莫非得我一封,竟真个成了什么气候?不然如何下这般应时好雨——
若不是这场雨,吾等如何会误打误撞走上这条近路?
况且这般雨天,岂不是正好利于我夺关?
这正是:天命老曹重兴汉,合该胡地生灵叹。飞身夺下雁门关,恢复金瓯胡运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