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初的汽车堪称刑具,
陆时和沃德豪斯坐着,屁股颠得快要裂开了,
西奥多作为驾驶员却兴趣盎然,一有机会就深踩脚油门,汽车静若处子、动若疯兔。
沃德豪斯眼看着要呕了。
终于,
“到了!”
伴随刹车的声音,汽车在一片开阔地停了下来。
西奥多跳下车,回头看到沃德豪斯脸都紫了,遂调侃道:“爵士,你该好好锻炼身体了。”
沃德豪斯说:“我在南非镇压……呕……”
一阵干呕。
西奥多看得直摇头。
陆时环视一圈,发现周围一公里内建筑十分稀少,有大片的草坪,为来访者提供亲近自然的机会,
或许是才下过雨,草坪间有一些泥泞,空气也因此清新。
眺望东方,倒是能看到古老的建筑,教堂或图书馆都是剑桥市悠久历史的见证。
西奥多说道:“这里就是了。”
陆时:???
“哈佛?”
西奥多笑着点头,
“对,正在扩建中的哈佛。有些学院会搬过来。”
他整整牛仔帽,
“跟我来。”
说完便一马当先带着陆时往前走,说道:“正如陆教授所说,美国高等教育的规模会变得很大,高校参与全球排名有利无害。但是,美国高校就像现在的美国政府……哼哼……”
此时,沃德豪斯也跟上来了,接话道:“孤立主义。”
西奥多点了点头,
“我十分反感这一点。如果我能当上……”
话没有说完,
但另外两人都能听出其言外之意。
陆时笑道:“我没记错的话,副总统要想‘克承大统’,那得总统意外去世。”
西奥多摇摇头,
“意外肯定是要有的,但也不一定非得去世。”
陆时:“……”
心说美国人真是生冷不忌。
他继续道:“副总统先生还真是有野心。但这也十分正常,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
西奥多轻笑,
“拿破仑还有后半句,‘当不好士兵的士兵绝对当不好将军’。士兵要有抱负、有雄心、有理想,但同时也要认真干好自己的本职工作,不能好高骛远。陆教授这是在讽刺我呢~”
陆时哈哈大笑。
三人正走着,不远处传来草坪的沙沙声,
循声望去,便能看见古德曼带着一个四十多岁的美国白人朝这边走来。
白人身材颇为高大,脖颈处的皮肤被阳光晒得发红,一头黄发有些已经出现了银丝,深邃的双眸透露出沉稳和自信。
他喊道:“泰迪!我就知道是你干的好事!”
陆时下意识看向西奥多,低声询问:“你来接我的事没通知哈佛大学?”
西奥多回答:“我记得我通知过了,应该是办事员忘记转达了吧。”
这绝对是瞎扯!
陆时无语。
那名白人走过来,路上不小心踩了一脚水坑,皮鞋满是泥,
他狠狠瞪西奥多一眼,才转向陆时道:“陆教授,伱好,我是爱德华·钱宁,目前任教于哈佛大学。拜读了你的《枪炮、病菌与钢铁》,我深受震撼。”
爱德华·钱宁,美国著名历史学家,美国殖民与革命史研究专家,
其六卷本《美国历史》在1926年获普利策奖,
这套历史著作在数十年内一直成为美国标准的历史研究参考书。
陆时与对方握手,
“钱宁教授,你好。你是历史学者,正好我这次来美国带了一些手稿,想找人共同研究,所以……”
一听这个,钱宁的眼就亮了,
“什么?是什么手稿?”
陆时其实带来了《万历十五年》,
之所以是它,因为这本书本就成书于美国,其英文原著在这里或许能更符合水土。
他说:“我们先去到学院再说……”
话音未落,钱宁直接打断道:“陆教授,不用担心,我一定不会把你的稿子弄散弄乱。”
言外之意是现在就想看。
陆时挠挠头,
“我倒是不担心这个,我只是……唉……好吧。”
已经到了不得不答应的程度,因为对方眼中的狂热根本藏不住。
众人先回到西奥多的车边,
陆时在行李箱中翻出了《万历十万年》手稿,递给对方。
钱宁缓缓念出名字:
“《1587,A Year of No Significance:The Ming Dynasty in Decline》。”
他不由得皱眉,
“明朝?”
说句实话,他对中国的历史了解甚少,约等于没有,不由得担心道:“陆教授,我能读……额……我的意思是,对中国历史涉猎不深的人也可以读懂吗?”
陆时想了想,
“应该是可以的。”
钱宁想到《枪炮、病菌与钢铁》的通俗性,默默点头。
他有些好奇,
“陆教授为什么会用‘无关紧要’这个词?”
No Significance=无关紧要,
所以这本书的名字直译过来就是《无关紧要的1587年》,作为史学书籍的标题非常让人摸不着头脑。
陆时回答:“你读过全文之后就能明白了。”
钱宁没再回答,埋头看书。
其余人无奈,
西奥多不得不提醒:“爱德华,我们得去学校。”
钱宁头也没抬,嘴里念念有词地读着整本书的开头:
“
‘公元1587年,在中国为明万历十五年,论干支则为丁亥,属猪……’
”
一句话硬生生没读懂,
“什么是万历?”
“什么是干支?”
“什么是丁亥?”
“什么是猪?”
……
十万个为什么。
一旁的西奥多忍不住吐槽:“我看你就是猪。”
钱宁双眼无神地抬起头,
“啊?原来我是猪吗?”
西奥多叹气,对陆时连使眼色道:“你也看到了,给他看书就会变成这样。所以,我建议你回答一下他的问题,然后把手稿抢回来,不然我们去不了哈佛。”
陆时也没想到会这样,只好解释道:“钱宁教授,万历是年号。”
钱宁“啊”了声,
“什么是年号?”
陆时:“……”
这么整下去肯定会变得没完没了,
他只好说:“钱宁教授,总之你就记得第一句话是讲时间的就行了。”
事实上,从上下文不难理解,
钱宁能猜到诸如“干支”、“丁亥”是中国独有的纪年法,就连“猪”也是这套纪年系统里的,
所以第一句话说的是年份。
但他实在是好奇,
“陆教授能说说看吗?”
陆时尴尬地摸摸鼻子,说:“你看,这就是我找美国学者的原因。钱宁教授,我很清楚这本书用英文写作难免有这样或那样难以理解的地方,所以需要有人帮忙找出来,之后更方便我加注释。”
钱宁了然,
“懂了。那有什么不懂的地方,我先记着?”
陆时连连点头,
“对,你先记着。”
钱宁似乎很受鼓舞的样子,
“就这么办!”
说完,他又低下头继续仔细地阅读了,杵在那儿纹丝不动。
西奥多崩溃道:“爱德华,我看你还是上我的车好了?”
钱宁当即拒绝:“我才不坐汽车。今天中午吃了些奶油炖菜,吐出来的话,味道就太重了。要是吃的沙拉,我说不定会坐。行了,你们在前面走,我会跟上去的。”
他都已经这样了,别人还怎么拒绝?
西奥多摊手,
“那就这样吧。”
他率先往前走了几步,回过头,果然发现钱宁紧紧跟在了后面。
众人:“……”
全都被整无语了。
陆时说:“只能这样了。”
西奥多点点头,控制着步速朝哈佛大学走去,
“陆教授,今晚会有个学术冷餐会,你可能要参加。”
美国人说“可能”,那就是“必须”。
学术会议算是圈内的一种特色,
其主要目标是学术交流,次要目标是社交。
当然,无论中外,现代的很多学术会议是反过来的,社交为主,交流为辅(甚至干脆没有),导致门阀如云、山头林立,搞学术约等于拜码头,妖风邪气肆虐。
但20世纪初,这种情况尚不严重,
所以西奥多说:“陆教授,冷餐会难免有社交,但是功利性不要太强。”
陆时当然懂这些门道,
“我明白。社交嘛,首先得清楚自己的目的,如果一直推销自己或攀附大牛,反而会惹人反感。再说,我本来就是大牛,要推销也应该是别人来找我。”
西奥多:“啊这……”
他有点儿懵,
“陆教授,你是认真的?”
陆时哈哈大笑,
“当然不是认真的。我的那些薄名在美国还不算什么,我清楚得很。总之,我明白在这种场合应该怎么做。”
西奥多这才露出放心的表情,
他可不想自己一力促成的事反而被人当笑话讲。
他继续道:“关于话题的切入,可以是学校、城市,或者最近的新闻什么的。因为太专业的话题聊不了多深入,才聊几分钟就抽身离去又显得不礼貌……”
话还没说完,
咚——
身后传来一阵闷响。
众人回过头去,
只见钱宁一头扎在地上,整个正面铺在满是泥泞的草坪上,
而他的右手向前,半举着《万历十五年》的手稿,稿纸竟然没有沾湿一点儿。
很明显,这是被什么绊了一跤。
西奥多上前,
“爱德华!快!我扶你起来。”
但钱宁纹丝不动,
从他面部与泥地接触的地方发出瓮声瓮气的说话声:“先把存稿拿好。”
西奥多没辙,只好先把存稿收起来。
钱宁这才双手撑地站起,西装外套上满是泥土的斑驳,衣袖、裤腿、衣领都是一道道黄色的泥痕,黑色皮鞋也变成了土黄色。
他却不管不顾,
“书呢?”
西奥多整个人都震惊了,
“你还要看?!”
钱宁不耐烦地说:“当然要看!你明白吗?我看的不是书,而是历史!”
他抢过对方手中握着的原稿,
“我刚才听你在给陆教授介绍学术会议的事情?”
西奥多嘀咕:“你还能分心二用啊?”
钱宁对这句打趣不甚在意,继续刚才的话题,
“陆教授没必要参加那些无趣的会议。因为他本身就是大牛,这本书十分超前,但凡是从事历史研究的人,都会关注他。这种情况下,去参加会议是为了让别人抱自己的大腿吗?”
西奥多说:“你才看了这么一会儿,就觉得这本书超前?”
钱宁“啧”了一声,
“你懂个锤子!这可是一本历史科普类书籍!”
西奥多挑眉,
“那又怎么了?”
钱宁说:“一直以来,社科类都没多少优秀的科普书籍。但是你看理工科呢?伽利略能写、牛顿能写、莱布尼茨能写,就连《枪炮、病菌与钢铁》也是跨学科的,……唉……”
一声长长的叹息。
西奥多说:“还不是因为社科类的表述过于复杂?”
这话怼得钱宁没有脾气。
他沉默片刻,说道:“陆教授写的这本书非常优秀,哪怕里面有大量中国独有的表述,但联系上下文我就能读懂。最重要的是,一点儿也不枯燥,只要对历史稍有兴趣的人,就能读下去。
西奥多又问道:“除此之外呢?”
“除此之外……”
钱宁深吸了一口气,结果呛得满嘴泥,不由得连连咳嗽,
他过了好一阵才平复,
“我算是明白陆教授为什么会用《无关紧要的1587年》做书名了。因为只有‘无关紧要’,才能展现出这本书独树一帜的历史观。这本书第一章讲的万历皇帝,却几乎没讲任何大事,反而都是以小见大、从细枝末节入手。”
陆时惊讶,
“你读完第一章了?”
钱宁摇摇头,
“必不可能读完。只是遇到不懂的地方,我会暂时跳过去,所以大致浏览完了第一章的内容。”
原来如此。
陆时就觉得,《万历十五年》虽然不是史学专著,但也不至于这么快就搞定。
他说:“没想到钱宁教授对这本书的评价如此之高。”
钱宁心中苦笑,
只怕自己还是低估了这本书。
以此书的笔触来看,恐怕能为历史的研究和写作开辟一块新天地,缔造历史著作乃至文科类著作的奇迹。
他说道:“今天我就回去仔细地研读,通宵读。然后将之发表在哈佛的杂志上。”
西奥多是哈佛毕业生,对学校事务十分了解,
他皱眉道:“《深红报》吗?”
钱宁笑着回答:“不,是《哈佛杂志》。”
《哈佛杂志》是学校官方出版的一本杂志,创刊于1901年,
该杂志的内容涵盖甚广,包括学术研究、校园文化、学生生活、校友动态等,此外,杂志还刊登了一系列专栏,探讨各种社会和政治话题。
在现代,《哈佛杂志》的订阅量和影响力都非常大,被认为是美国大学杂志中的领军者之一。
西奥多皱眉,
“版权的问题……”
他小心翼翼地看向陆时。
陆时说道:“在《哈佛杂志》刊登我倒是没意见,只是,这样合适吗?”
钱宁轻笑道:“当然合适!”
陆时张张嘴还想再说,
结果,他还没发声,钱宁就抢先道:“以陆教授这样的学术大牛,学校肯定会支付高额的版税的。”
陆时没想到自己就这样变成学术大牛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