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件耸人听闻,案情却并不复杂。
随着严厉的审讯进行,大致脉络浮现出来。
赖江,宝祐元年得中进士,时年三十八岁,在榜上的名次也比较靠后。
由于科举取士的人数日益众多,并非每一个进士都能担任实职。
朝廷选官时,除了注重名次外,还有一个潜规则,就是优先考虑年轻人。
正常来说,以赖江的条件是没啥机会了,不过他是临安人,通过七扭八拐的关系,花了一大笔钱,谋到了慈幼局的差遣。
到任不久后,打了几十年光棍的赖江很快就娶了小自己二十岁的郭梅为妻。
郭梅满以为自己能过上大富大贵的生活,哪知嫁过去后,发现赖家不但没钱,还欠了一屁股债,而赖江的俸禄也不过十来贯一月。
这怎么能行呢?于是郭梅就怂恿赖江利用职权敛财。
从一开始偷偷挪用钱粮,到后面肆无忌惮,手段更是花样百出。
虚报瞒报,刻意制造空额,冒领救济钱粮和雇佣工钱,将朝廷拨下的钱粮和民间捐赠的财物全部私分,只弄一些破烂垃圾给孤儿们吃用。
反正他们根本就不在意孤儿们的死活,病了还能再冒领一份医药钱。
还将一些资质较好的娃子,尤其是女娃,私下送到黑市上去卖。
有些年纪大一点的孩子,就被弄到他们自家或亲朋家做小厮仆役。
虽然此时的相关制度算是很完善了,但整个慈幼局上下都烂透了,赖江他们把账面做得四平八稳,有检查和外人到院时,会做好伪装和应对措施,收买打点也殷勤。
再加上缺乏有效的监督体制,主管这方面事务的常平司也不怎么上心,竟然就这么被他们糊弄过来了。
其实他们的手段也说不上高明,可即便是到了后世,也还有类似的事发生。
这两年多以来,赖江从慈幼局刮了多少钱,具体数目他自己都搞不清,大概估算不少于三万贯,局中其他差吏几百到几千贯不等,反正都因此发家致富了。
然后,在院中死亡的孤儿,总数接近五百,其中有些是难以避免的夭折,可更多是因为没有受到正常对待,无端死亡的,相当于就是被这些人杀了。
另外,居养院稍微好一点,起码没出什么人命,虐待苛待更轻一些,主要是冒滥支领钱粮,不过设立时间太长,里面的烂账也更多。
这些事,在场的官员听了也就是皱皱眉,并不觉得什么稀奇震惊。
倒是大多数举人们倍感震骇,或许天天读着圣贤书的他们,很难想象官场竟然有如此黑暗的一面。
更震撼于一个三年前还是和自己等人同样身份的人,登科及第之后,不是齐家治国平天下,而是为了一己私利,居然视人命如草芥,心肠比蛇蝎还毒,比墨汁还黑。
于是许多人的内心都陷入了茫然中,甚至有些人开始质问自己,将来会不会也变成这样。
案件,在燕王的督促下,以最快的速度审结了。
虽然还有许多细节显得粗糙,但所有人犯也都供认不讳,事实还算清晰,证据方面也算完整,在赵孟启看来,已经足够了。
负责完审理后,高衡孙仔细检查过慈幼局的案卷后,签字用印,然后交给了冯梦得。
冯梦得一脸沉重,拿着案卷再次逐条审核,然后开始翻检相关法条,以及过往案例。
最后他长吁一气,先是陈诉了罪名及判决依据,然后说道,「依律,判处赖江、郭梅、王赖氏、连才英四人,枭首,籍没家产,贺凡、郭三七……十五人,勘杖一百,徒三年,编管琼州,遇赦不宥……」
「等等!」赵孟
启出声打断。
冯梦得并不意外,他猜到燕王对判决会不满。
「殿下,微臣保证判决严格依据律法,绝无枉纵。」
江万里也开口道,「殿下,冯侍郎之判,并无不妥,臣以为,可以照此申报政事堂……」
「不!」赵孟启面无表情,眼底却藏着火焰,「这太轻了,在数百条人命面前,这实在太轻了!」
「孤不想听什么律法规定,此刻只想替天行道!主犯四人,必须剥皮实草,悬于…贡院!其余从犯,一律枭首,首级悬于朝天门!还有,居养院中,只要贪墨赈济钱粮超过十贯者,同样枭首!」
「孤要让所有人知道,有些事,半点也不得触碰,有些钱,半文也不可贪!」
三名主审官都惊呆了。
江万里急忙劝谏,「我朝并无剥皮实草之刑,这实在过于残暴,有干天和,贪墨十贯就枭首,这同样也太过于严酷了,律法,不外乎惩前毖后,并非快意恩仇,当以正道行之……」
冯梦得苦着脸,「殿下,以你这判决,绝对是过不了政事堂的,也过不了官家那一道,臣建议,还是依律行事为好。」
「殿下,虽然这些人都罪有应得,但为政者当秉持仁心,适可而止,否则,恐怕朝野上下将有非议……」
本来如何判决跟高衡孙没关系,但他还是忍不住也加入了劝谏。
一旁听审的龚知县、马郎中等官员,也纷纷劝说起来。
近千旁观的举人们也议论纷纷。
有说燕王的判决太重,不免有暴戾之嫌,有失皇家风度。
也有支持燕王的,认为不如此不足以慰藉数百名死亡孤儿的在天之灵。
还有说以儒治国就该仁恕,以教化为主,惩戒为辅,以恶制恶,只会让人心更加败坏。
有一些是理智型的,认为司法应当严谨,法条怎么规定的,就该怎么执行。
又有人说,从犯或许是有苦衷,被迫卷入贪赃枉法的事中,应该给他们改过的机会。
更有人认为,十贯钱连半亩地都买不了,却要付出一条命,实在有些不公平。
一时间,大堂内外嘈杂如闹市,纷纷扰扰,争执不断。
「够了!」
赵孟启一声怒喝,如火山爆发,淹没了所有杂音。
「你们所言所思,似乎都有道理!」
赵孟启昂然立于正堂之中,眼神却看着堂外的虚空。
「孤认为,立国当以善,执政当为民。」
「我等治政者,食用皆为民脂民膏,即便没有能力去造福于民,却也不该残民虐民。」
「保证人民生存,已经是一个国家最低的底线了,鳏寡孤独者,最后能依靠的也只有国家了,国家赈济,并非行善,实乃义务。」
「假如连这个底线都守不住,那这样的国家还有何存在的意义?」
「今日孤就是要告诉天下人,对于任何破坏这条底线的人和事,孤的态度就是,零容忍!」
「律法不允许孤的做法,那也没关系,孤照样坚持,一意孤行,便是动用私刑也在所不惜。」
说到这里,赵孟启一顿,沉声一喝,「东卫听令!」
大堂内外所有东卫将士立正,以拳击胸,「请令!」
「将所有人犯押至街市,布置法场,公开行刑!任何胆敢阻挠者,即为敌对,杀无赦!」
赵孟启语气淡然,但任谁都能听出其中的不容置疑。
「喏!」
东卫将士立刻就动作起来,两两一组,架起人犯往大堂外走,然后继续走出大理寺正门。
在场
其他人都被惊得目瞪口呆。
燕王疯了!?
居然要冒天下之大不韪,当众实施私刑!?
他难道不要储位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