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蕾莱雅睁大了眼睛,无言的伫立在原地。
对于狩猎时有义务带着优雅愉快的心情,来显示威光这条家训的巴瑟梅罗而言,这种行为是毫无疑问的失态。
少女比谁都更加深刻的明白这一点。
然而,她的目光仍然被牢牢的吸引住了,无法移开。
造成这种现象的原因也很单纯。
在魔道元帅,君主,时钟塔院长候补这些高贵的身份之前,罗蕾莱雅是一个不折不扣的魔术师。
以个体的存在为支点,以魔力为媒介,探寻神秘,解析世界,追求根源的求道者。
因此,她绝不可能就这样无视掉面前的诱惑。
可从敌人脚下涌出的一道道河流,却已然保持着流动的状态。
清彻无垢,汹涌奔流。
它们宛如鱼儿跃入水中一样,跃入大气,激起一圈圈波纹,将周围环绕起来。
在这片大气都带着毒气,黑暗的嗜血之森中,除了吸血的树木与吸血的土地之外,理所应当的不存在河道与沟壑。
也就是说,它们是凭空出现的。
这打破了常理。
哪怕是现代炼金术的顶峰,能将五大元素自由转换,凝聚为贤者之石的霍恩海姆,也无法违背等价交换的原则。
因此,能够只用魔力为介质,让自身的心象在一定时间内取代世界的固有结界,才会成为魔术师的究极奥义。
因此,能够拥有原理血戒,活着就会被动的侵蚀星球法则的死徒之祖,才会成为否定人类史的大敌。
但置身于眼前的变化,就会明白,这些被无数人趋之若鹜的,足以用王冠来称呼的力量,不过是模仿更伟大之物得来的亚种罢了。
眼前腑海林的退缩就是最好的证明,在星球真正反应过来,重新构筑世界时,所谓活着的特异点,也不过是任人调戏的小姑娘罢了。
——空想具现化。
通过令自我的意志与世界直接相连,自由干涉自然法则的特权。
区区死徒之祖……居然能拥有这种力量?
罗蕾莱雅心中的惊讶,无法用言语来形容。
尽管不想承认,但此时的少女还是意识到,事情真的隐约有些脱离她的掌控了。
而在少女沉思的时候,从水面中升起的女性也探出了自己的身体。
那时一个相貌出众的美人。
从外表看上去,她相当年轻,五官更是精致到妖媚,身材也凹凸有致。
可能是因为身处水中的缘故,她的皮肤也像寻常的吸血鬼一样苍白,反而带着一种玉石般,充满生机的莹润感。
但比起这份非人的魅力,更令人瞩目的,是她身上那副慵懒的气质。
朦胧的红色瞳孔上,眼帘有一搭没一搭的跳动着,一副睡眼惺忪的样子。
整个人看起来都迷迷糊糊的,仪态也十分随意,尽管站立着,却如狂风中的柳枝,一晃一晃的。
如果不是因为过人的美貌,将这种行为也衬托出了别样的风情,她看上去跟跑到酒吧里买醉,结果一出门就醉怏怏的躺在路边的那些人没两样。
不……本来就没两样吧。
罗蕾莱雅忍不住鼻尖微耸。
在微风从这个女人身上提取的信息中,有很大一部分都是强烈的酒气。
在这种埋伏陷阱的时刻如此轻率,不管是放在死徒那边,还是人类这边,都是自甘堕落的表现。
但少女也明白,要是真把对方当成虚张声势的杂鱼,吃亏的大概率是自己。
终于,在沉默了几秒钟后,像是醒觉了一样,女人毫无形象的打了个哈欠,涣散的目光逐渐锁定在了严阵以待的罗蕾莱雅身上。
“那家伙果然靠不住呢,虽然嘴上说这回要认真起来,但还是那么没用……非得要我来给她收尾。”
她开口说道。
声音平静而缥缈,带着如梦似幻的感觉。
宛如海市蜃楼一样,朦胧且华丽。
“你就是白翼公所说的那个巴瑟梅罗的大小姐吧?”
“我是二十七祖中第二十一席的斯密蕾,虽然觉得很麻烦,但你今天不能活着离开这里。”
虽然出场方式和萝洁安一样,神秘而又朦胧,但斯密蕾没有半点故作姿态的优雅,直接报上了自己的名字。
不过,从那慵懒的气质来看,比起堂堂正正,她更给人一种公事公办的感觉。
但即使只是这样,也足够难办了。
水魔斯密蕾。
尽管只名列二十一席这种不上不下,经常被讨伐的末流位置,但罗蕾莱雅一直对她的资料抱有很深的印象。
归根结底,这是一只少见的变种死徒。
身为否定人类史的怪物,传说中的吸血鬼,死徒有着相当多的禁忌。
最常见诸如无法日光下行走,会被圣水,大蒜十字架等驱魔圣物克制,还有不能越过流水的诅咒。
对于一般的死徒而言,不借助工具,单靠自身,江川河海对他们而言是无法跨越的界线,但就像原理会在千年的时光中不断进化一样,生命同样会自己找到出路。
斯密蕾就是克服了这一点,栖息于水中的死徒。
正因如此,罗蕾莱雅从未小看过对方。
诅咒对于死徒而言,就是力量的源头。
在这上面做文章的意义,对于魔术师来说,完全不亚于改变了魔术回路数量与质量,人工改变了自身先天的资质。
之前的空想具现化就是最好的证明,在传闻中,能在现代拥有这项能力的,应该只有那位白姬才对……
能做到这样的事情,拥有此等强劲的实力,会有这种什么也不在乎的态度也不奇怪了。
因此,虽然整个人看上去完全不靠谱,但罗蕾莱雅毫不怀疑她言语的真实性。
所以……
“果然是白翼公的阴谋吗?”
罗蕾莱雅的眼神一下子冷了下来。
巴瑟梅罗对于死徒的厌恶,是一种毫无理由,近乎病态的执念。
它随着魔术刻印和冠位指定的命题一起,根植在巴瑟梅罗的血统中,就像退魔四家的退魔冲动。
而这份令世人无法理解的憎恶源头,就来自于历代巴瑟梅罗家主们对于胜利的执着,来自于与那个多年前的宿敌——白翼公之间的恩怨。
其他死徒也就罢了,唯独涉及到这位名义上死徒之王的行动,就算把时钟塔和家族的事务抛之不顾,罗蕾莱雅也会亲身参与。
只要能破坏对方的计划,就算是亏本的,她也会毫不犹豫的去做。
罗蕾莱雅会参与魔眼收集列车的原因,就是正是源于之前一次让白翼公吃了大亏的讨伐中,捕捉到了对方与这座列车背后的运营者有所联系。
但现在看来,对方恐怕也利用了这份执着,反过来算计了她。
“除了那家伙还会有谁会去做这种事情?”
或许是不擅长说谎,或者本来就看白翼公不爽,斯密蕾爽快的承认了这一点。
“虽然是最古老的死徒之祖,但也只有他会像人类一样抱有这种无谓的野望。”
“那种不净之物,也配和人类相提并论吗?”
罗蕾莱雅的语气中,带着不加掩饰的厌恶与轻蔑。
“喔?”
懒洋洋的斯密蕾眨了眨眼睛,似乎被这样的态度激起了几分好奇心。
“明明被他的阴谋算计到了,却还能保持这种态度,你难道留了什么可以反将一军的后手吗?”
“当然有——虽然想如此回答,但很遗憾,这回合的确是我的失利。”
罗蕾莱雅坦然的承认了自己的失败。
与极端的贵族主义拥护者反而会一视同仁的对待所有人一样,傲慢过头的少女也有着,能舍弃强者的骄傲与自满的冷静远见。
“但这绝不代表我全无收获。”
无论是成功还是失败,只要发生了变化,都必然要留下痕迹。
而从那些零碎的记录中捕捉到讯息,对于习惯用风魔术来收集情报的罗蕾莱雅而言,本就是手到擒来的事情。
虽然白翼公将自己失败暴露出来的线索,变成了一个致命的陷阱。
但说到底,在根本不知道她能否察觉,也无法断定她会不会行动的前提下,这只是一招闲棋。
哪怕去掉不需要交涉的腑海林,要让萝洁安和斯密蕾这两位他派阀外的死徒之祖答应帮忙,不用想也知道,白翼公肯定付出了巨大的代价。
“为了一招不知道能否起效的闲棋就用心至此,以那家伙斤斤计较的性格来看,未免也太不合常理了。”
“除非他认为不管我是否会来,这步棋都有着要落子的必要。”
罗蕾莱雅的嘴角,浮现出凛冽的笑容,犹如刀剑在湖面上映出的清光。
“如果我来了,这自然就是让我葬身于此的陷阱,而如果我没来,它也可以充当一重保险。以免我根据这条线索,顺藤摸瓜的察觉到了某些真相。”
“一些他正在进行,宁愿舍弃掉财富与权利,也要掩盖住的……计划。”
“……我小看白翼公了。”
斯密蕾那张美丽而慵懒的脸庞上,第一次露出了认真的表情。
“你的确有着必须付出巨大代价,也要设下十全十美的保险,用来防备,用来扼杀的价值。”
“和那个只会吃喝玩乐的家伙不同,我并不热衷于制造眷属,但如果对象是你的话,我愿意破一次例。”
“以你的资质,我可以直接将你当成继承者来培养,到时候就算你仍然想找白翼公的麻烦,我也不会阻拦。”
她昂起了头颅,语气幽幽,像是有一条阴冷而潮湿的蛇在身上攀爬,留下一道道令人毛骨悚然的黏腻痕迹。
“怎么样,巴瑟梅罗,选一个吧,是成为我的眷属和我一同离开这里。”
“还是说,继续顽抗到底,就这样成为腑海林的养料?”
“哪种都不用。”纤细的眉毛未曾有一丝跳动,罗蕾莱雅的瞳孔中只有冰冷的憎恶寄宿其中。“反正还有第三种选择。”
少女的脸上,满是讽刺而无畏的笑容。
“比如,堂而皇之的踩着你的尸体走出去,不同样是一种离开的方法吗?”
虽然身为魔道元帅,但罗蕾莱雅并没有苍崎橙子那样,价值已经超过盖过冠位魔术师身份的人偶技术。
论特殊性,她并不像远坂凛那样,天生就具有五大元素的魔术属性。
但少女也从未渴求过这些东西。
她的属性只是单纯的风,魔术特性则是血统带来的万能,这两者足以作为一切的基石了。
一旦走捷径,人就容易失去敬畏与警惕。
比起那些可以被破解,会让人产生依赖的特异魔术或超能力,少女更信任的是自己的力量。
除了魔法之外,其他特殊的术式都是不纯之物。
毕竟魔术之所以被称为魔术,就是因为可以通过其他手段被复刻与重现。
所以,哪怕不用学会它们,通过一般的术式,一样能触及现代的上限。
就算是强化魔术,用到极致也可以让人类和从者比拼拳脚,就算是普通的风魔术,用到极致也足以摧毁城池。
一个木桶能盛多少水,取决于最短的那块板子。
既然如此,将一切都做到最好不就行了?
无论是力量,速度,防御,罗蕾莱雅都达到了其他魔术师一辈子也未必能触及的制高点。
也正是这样纯粹的,六边形的强大,才让时钟塔,教会,乃至死徒们都如此形容她的存在。
——当代魔术师之顶峰。
怒号着的风声在罗蕾莱雅脚下升起,发出了雷鸣般的咆哮声。
于是,大地崩裂。
森林的土地在少女的践踏下布满疮痍,每一步的落下都恍若引爆了一枚炸弹。
放出的风之魔力肆意的蹂躏,粉碎着地面,扬起万千尘埃。
庞大的气浪一圈圈扩散开来,既是前进的动力,也是无形的盾牌。
在起步的一刹那,罗蕾莱雅就将声音甩在了身后,与斯密蕾的距离更是近在咫尺。
虽然并没有明显的流露出恐怖的杀意,但水魔毫不怀疑,下一刻她就会被少女身边呼啸着的狂风切成碎片。
“原来如此,难怪莉塔会要求白翼公邀请我一起来才肯出动。”
斯密蕾朦胧的眼眸中,闪过一丝亮光。
重复着互相厮杀、消灭的二十七祖,没有被教会和魔术协会利用这种内斗出手的原因,很大程度上都是因为莉塔的蔷薇之魔眼。
她经常以魔眼观测到的未来发布蔷薇之预言,让死徒之祖们就算跑不掉,也可以悄悄制作自己的继承者。
在这次针对罗蕾莱雅的陷阱中,本就擅长单挑的莉塔,在白翼公提供了腑海林的位置后仍然不满足,要求对方把自己也一同邀请了。
刚开始斯密蕾还以为对方只是好久没打架了,打算借着白翼公这个冤大头的名号和她叙叙旧。
现在看来,也不尽然。
能继承巴瑟梅罗这个名号的人果然大意不得。
如果只是单独出击,大半本事都在魔眼上的莉塔,面对这种数值怪,就算有腑海林也未必能达成目标。
不谨慎对待,形势不妙的反而是那个没用的家伙。
不过,她也差不多就是了。
作为克服流水的代价,斯密蕾没法像其他祖一样在陆地上随意腾转挪移,自由的活动,是个需要依托水面的活靶子。
而且因为和莉塔一样是中立派,平常还栖息于水中的缘故,她家里蹲的程度远比莉塔这个宅女还要严重,已经好久没在陆地上进行过一场像样的战斗了。
“但我好歹也是祖,在明知自己有着这个弱点的情况下,当然会做出应对了。”斯密蕾抬起了手臂,微微一晃,周围的景色就像遭遇了地震一样,开始剧烈的摇晃起来。
——那是空间开始歪曲的象征。
“虽然其他蠢货总是忘记这一点,但看在你之前的表现上,我还以为你会聪明一点呢,没想到也是不管不顾的冲过来,真是的……”
似乎由于总是被小瞧的缘故,家里蹲的吸血姬露出了苦闷而危险的笑容。
“——别把空想具现化看扁了啊,巴瑟梅罗的大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