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战拓土数千里,当记弟弟第一大功,北伐将士除了赏银和抚恤银外,再按照上直一人三两,外拱卫营一人二两,辅兵一两,民夫一人五钱赏银!”
乾清宫内,当朱由校激动地下旨声响起,他带着魏忠贤、王体乾、刘若愚三人走进了宫中,手拿捷报,舍不得放下,嘴里滔滔不绝。
他所说的每一句话,发出去的每一两银子对于魏忠贤来说,都无异于是在割肉放血。
不过为了让皇帝的信任一直在自己这里,魏忠贤还是硬着头皮赔笑道:
“内帑尚有白银四百一十余万两,按照报捷之上的首级数来发,也绰绰有余。”
“万岁犒赏三军,乃是圣天子之举……”
魏忠贤在拍着马屁,而朱由校闻言也将捷报递给王体乾:
“让户部的人马上把赏银和抚恤银,抚恤田的数量算出来,再按照朕之前说的犒赏三军。”
“奴婢领命……”王体乾闻言看了一眼旁边还在硬着头皮陪笑的魏忠贤,随后让人将捷报送往了户部。
朱由校在这期间一直很高兴,没有处理奏疏,而是在养心殿内左右渡步道:
“弟弟此战扬了我大明国威,些许奇珍异宝的赏赐他怕是也不在意,银钱他又不缺……”
朱由校在纠结,而魏忠贤却投其所好的上前献媚道:
“万岁、对齐王殿下来说,万两白银,不如万岁为殿下多弄一套家具实在。”
“对对对……”听到魏忠贤的话,朱由校脸上也露出笑容,随后转身命令道:
“若愚、让人从库房寻一些金丝楠木,我要为弟弟弄些家具。”
“奴婢领命……”刘若愚应下,随后下去办差去了。
也在朱由校高兴的坐下,伸手拿茶杯的时候,魏忠贤眼疾手快从一旁桌上端上了一杯酸梅汤道:
“万岁、天气炎热,喝些冰饮比较好。”
“嗯”朱由校接过饮了一杯,随后才畅快道:
“忠贤,再派出人让弟弟快些把此战需要升迁的将领名录送来,另外让弟弟带大军凯旋,我要亲自为弟弟摆下国宴庆功!”
“万岁、如此怎么能显现出殿下的功绩呢?”魏忠贤不仅想讨好朱由校,也想讨好朱由检。
况且他很清楚,明面上的讨好朱由检,实际上就是讨好朱由校,二者关系都差不多。
只要明面提出讨好任意一方,另一方都会很受用。
“你有好点子?”朱由校放下了手上的酸梅汤,兴致勃勃的询问,而魏忠贤则谄媚道:
“哈剌温山距离捕鱼儿海不过八百余里,不如请齐王殿下代万岁您前往捕鱼儿海祭天,祭告太祖高皇帝和成祖文皇帝如何?”
“封狼居胥吗?倒是不错,不过以弟弟的武功,捕鱼儿海倒是不如。”朱由校先露出笑容,又皱眉道:
“霍去病、窦宪一介武将都能封狼居胥,勒石燕然,捕鱼儿海还不如狼居胥山向北……”
想到这里、朱由校皱了皱眉,下一秒又笑道:
“北方不行,南方倒是可以。”说着、朱由校连忙说道:
“命黄龙在极南之地勒石刻碑,表弟弟对旧港收复的功绩。”
“万岁、这极南之地也没有几个人去,刻碑虽然不错,但还是无法表示殿下的武功。”魏忠贤连忙说道:
“不如让诸国上贡,集齐诸国之铁在燕山脚下修筑铁碑一块?”
“不错!这想法不错!”魏忠贤的话让朱由校眼前一亮,不过他补充道:
“不过燕山算什么?从内帑拨银十万两,在哈剌温山脉最高的地方修一条石阶,在山顶修石碑,立金钟!”
朱由校眼睛越说越亮:“立一座钟楼,收集诸国与大明各省之铜,立一个比永乐大钟还要大的大钟!”
朱由校一开口,魏忠贤立马心里发虚了起来。
永乐大钟是中原王朝最大的青铜钟,大钟高二丈二尺二寸,重七万六千余斤,几乎是吕宋府铜矿三分之一的年产量了。
拿来铸钱,最少能发一千余万枚铜钱,而这只是它的材料价值。
永乐大钟的难度在于,铸造时,它整个钟体内外遍铸经文,共二十二万七千字。
想要铸造这样的一口钟,恐怕需要花费数万两银子,集结天下铸钟巧匠才行。
不过为了讨皇帝和齐王欢心,魏忠贤义正言辞道:
“万岁所言极是,依奴婢看,这大钟不仅要铸,还要铸的足够大,三丈三尺三寸如何?”
“倒是不错!”朱由校不自觉的点头,不过他身为木匠也知道,铸造这样的一个山巅钟楼需要耗费多少,因此连忙道:
“传旨,将天下囚犯尽数发往开平府,铸造哈剌温山钟楼之后,再将他们迁往泰宁府。”
“奴婢遵旨……”魏忠贤连忙跪下接旨,恭恭敬敬的模样让朱由校十分受用。
也在他受用之余,王体乾双手呈着一份算好的文册快走进养心殿道:
“万岁、经户部核算,此战当发赏银、抚恤银九十二万六千四百二十两整,另外尚需发抚恤田一万二千四百亩。”
这一战、明军斩首北虏、建虏、假虏八千余人,自身死伤一千二百四十人。
就这样的战损比来说,已经算是明军自身的巅峰之一了。
九十余万两加一万多亩田地虽然多,但朱由校也不是拿不出来。
“发吧,弟弟说过不要让将士们寒心,如此大捷,九十二万两银子也不算多。”
朱由校一摆手,就基本定下了赏银的下发,而魏忠贤虽然心在滴血,却还是献媚的附和:
“万岁爱兵如子,想必三军一定会对万岁感恩涕零的。”
“行了、你也别拍马屁了,好好操办钟楼的事情吧。”朱由校说罢,就伸出手开始处理龙桉上的奏疏,而魏忠贤也在一声“奴婢告退”后离开了养心殿。
在他离开之后,王体乾也跟着离开了养心殿,而朱由校则是表情很快松懈下来,露出一丝平澹。
他低头处理奏疏,只不过当刘若愚返回的时候,他才忽的开口说道:
“西厂如何了……”
“回万岁,奴婢已经聚拢一千余人在东厂、锦衣卫之内。”刘若愚低头回应,而朱由校闻言则是微微颔首表示认同。
刘若愚见皇帝不说话,便继续说道:
“朝中东林言官被魏秉笔打压,打杀,眼下万岁再将袁可立等十八人调走的话,朝中便只剩下孙承宗、韩爌等二十余名东林了。”
“万岁、如此一来,恐怕朝政不安……”
刘若愚牵扯到了一个政治问题,也可以说是数学问题。
在数学上,三角是最稳定的平面结构,没有之一。
这个稳定的结构、放到政治上也是一样的。
似乎冥冥之中自有定数,而三是维持一个组织、一个国家、一个天下最少的一个定数。
所谓专治,多国鼎立,往往都是表象,深挖总结下来,能维持这个世界、这个国家、朝廷存在的深层次原因必然是三足鼎立。
一般来说、除非天降勐人,不然三方之争往往能争斗许久。
放大明朝来说,明初的淮西、浙东、江南、皇权四方势力是大明维稳的一个重要节骨眼。
然而这个朱元章以为能持续很久的政治局面,往往会爆发许多动乱的事情。
反倒是淮西倒下后,浙东和江南、皇权出现了一个长稳的平衡。
哪怕浙东和江南在长时间中相融,发展为泛江南文官集团,可皇帝也懂得扶持太监来制衡。
这样的扶持、也能让政治上的局面稍微平稳,保持大方向的不变。
倒是到了嘉靖破坏泛江南文官集团,分解了他们之后,大明朝似乎就进入了无休止的党争。
张党、高党、浙党、齐党、楚党、宣党、东林党、秦党、川党、闽党、东林党……
这些党派你方唱罢我登场,甚至很多时候发展成为多方势力共同出现,随后党争不断的政治局面。
这样的局面,一直持续到朱由检使手段,把浙党一群老臣扫下台,强行逼迫五党抱团自保才宣告结束。
东林、齐王党、五党联盟……
三方平衡的局面让大明朝平稳了两年,之后五党势弱,朱由校又放进去了一个魏忠贤。
不过现在看来,魏忠贤显然是一个利己者,只要可以完成他要完成的事情,他才不会在乎用什么手段。
栽赃陷害、严刑逼供……
这不过上台两年不到的时间,东林之中只剩下了大猫小猫几十只,反观阉党……
如果不是朱由检一直用军功和大捷的声势来推动齐王党,说不定阉党已经压齐王党一头了。
现在东林势弱,偏偏还难以扶持,三方政治局面出现了动荡,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局面处理不好,类似天启元年那种激烈党争的局面又要爆发。
怎么稳定局面,是一个朱由校需要急忙解决的一个问题。
刘若愚作为朱由校的心腹,自然而然的就提醒起了对方。
对于他的提醒,朱由校也是沉默许久,随后起身来回渡步,但一时间也没有想到好办法。
东林他不可能帮扶,因为被搞下台的大部分东林都是夸夸其谈的言官之辈,重新登上朝堂,只会让党争的矛盾愈发尖锐。
若是扶持袁可立这样的人入阁,虽说能强势东林,但阉党能不能压住袁可立就两难了。
袁可立可以算是半个齐王党,他如果入阁,无疑代表齐王党压过了阉党。
齐王党是不能再壮大的,继续维持这样的局面才是齐王党要做的事情。
一旦齐王党再壮大,党争的矛盾就会从东林和阉党,慢慢燃烧到阉党和齐王党了。
到时候尽管朱由校可以打压任意一党,但这样的打压是有限的。
阉党之中的五党已经是压无可压,而齐王党如果强压,那在五军都督府的一些将领怎么看局面,就很值得玩味了。
文官乱,祸国……
武官乱,祸天下……
启用扶持武将势力,这是朱由校和朱由检的无奈之举,大明朝许多时候并不是军队拉跨,而是政治上拉跨。
但凡朱由校和朱由检能操控朝堂,二人都不用去使用武将势力,就能让大明平稳的渡过小冰河期。
然而当时的局面时,除了武将势力,似乎就没有人可以被他们拉拢了。
甚至这种尴尬不仅仅是没有武将主动来依附,还存在于皇权没有自己的势力。
这种尴尬的局面促使了朱由检主动去学习兵法,练兵、拉拢戚金和秦邦屏等人。
按道理来说、军队应该是朱由校的势力,是皇权的延伸。
问题在于、朱由检干的太好,导致了军队慢慢脱离了皇权,变成了齐王党。
现在的军队和武将势力看似是皇帝扶持起来,属于皇权的延伸。
但这延伸出去的枝干十分脆弱,作为两者连接处的枢纽,全靠朱由检一个人维系。
二者的关系薄弱,新兴的军队势力都想要立功,实现阶级跃迁。
朱由检对外征战不仅仅在于稳定边疆,不仅仅在于用大捷来压制文官,而在于平衡军中的利益所需。
原因很简单、按照朱由检所制定的勋爵世袭制度,实际上就已经决定了明军需要不断征战来维持内部稳定。
眼下的新人需要战功来授爵,福荫子孙。
日后的勋贵需要战功来保持爵位不被夺去。
这两点,将是明军内部需要维稳的一个平衡,朱由校还是比较清楚的。
齐王党需要的不是壮大,而是稳定,因此不能帮扶他们。
想到这里、朱由校停了下渡步的脚步,片刻后皱眉道:
“让顾秉谦来一趟……”
“奴婢领命。”听到皇帝的话,刘若愚当即让人去通传顾秉谦。
这样的通传没有让朱由校等待太久,只是两刻钟的时间,顾秉谦便来到了养心殿内。
“万岁……”
顾秉谦作揖行礼,而朱由校面对他则是开门见山道:
“司礼监下发内阁的奏疏,你都看过了吧?觉得如何?”
“修建哈剌温山钟楼是宣扬国威的事情,臣以为,理当修建。”顾秉谦侃侃而谈:
“此外、将士们的赏银,内帑和御马监也拿得出,自然需要犒赏。”
“至于外出征战的将领们,臣以为,对于其中三人有些难封。”
“说……”朱由校眯了眯眼,而顾秉谦也道:
“经略熊廷弼、都督满桂、都督孙应元三人……”
“后者倒是可以加封太子少保、少师来表彰功绩,但前者……”
顾秉谦点到即止,而朱由校也明白对方的意思。
熊廷弼的功劳,实际上已经达到了封爵的程度,但尴尬之处在于,他是文官……
这并不是说文官不能封爵,而是自成化之后,封爵的文官大多在封爵不久后就退出政治了。
除了偶尔皇帝询问之外,他们几乎就跟透明人一样。
如果朱由校要加封熊廷弼为勋贵,那自然可以,甚至他也可以让熊廷弼继续在朝堂之外任职。
但这就牵扯到一个问题……
朱由检正在做的,是军政分开,而熊廷弼、孙传庭、洪承畴、吴阿衡,杨文岳等几人显得十分尴尬。
把他们放到朝堂吧,太可惜……
把他们放在边疆吧,又和朱由检所定的军政分开有些违和。
所谓经略这种官职,日后必将慢慢被淘汰,所以怎么册封熊廷弼需要朱由校和朱由检好好商量才行。
不过、朱由校叫顾秉谦来,并不是为了讨论这三人的问题,他眼下想让顾秉谦做的,是让齐王党帮持东林党……
“熊廷弼三人的事情,朕自会处理。”
“这次吏部十七名官员调往关外,吏部空虚,我想让你推荐一些官员,前往吏部、都察院任职。”
朱由校一开口,顾秉谦就察觉到了不对劲。
果然、他没有猜错,皇帝准备让他和阉党开战,或者说对垒。
东林空缺处的位置,用齐王党官员补充,这看似是加强了齐王党在朝中的力量,但实际上却是在掀起两者的矛盾。
这样的安排,让站在角落的刘若愚心里打鼓。
谁也不知道,朝堂上的齐王党和阉党之争,会不会从朝堂发展到地方上。
“臣目前,暂时没有寻到可用之人……”
顾秉谦犹豫再三,还是选择拒绝了皇帝的意思,而这举动让刘若愚心里一紧。
朱由校同样,虽然表面不露喜怒,但还是从说话的语气里让人察觉到了一丝不满意:
“嗯、朕知道了,你退下吧……”
“臣告退……”顾秉谦作揖告退,而朱由校全程看着他退出养心殿,乾清宫。
直到他远离宫殿后,朱由校才在脸上流露出不满的神情。
对此的刘若愚也很清楚,如果顾秉谦不动,那有一方势力就必须动……
“万岁、奴婢愿意举荐一些人。”
刘若愚忽的开口,这代表他愿意亲自下场为皇帝做马前卒来扼制阉党。
对于他的主动下场,朱由校十分欣慰,但是对于他的能力,朱由校却很难支持他。
因此在片刻的沉吟过后,他答非所问道:
“王安在南场也休息够了,传信让他返回京城,执掌西厂吧。”
“奴婢领命……”刘若愚心里松了一口气。
毕竟作为太监,亲自下场也就代表他要参与党争,就有了身首异处的危险。
他愿意为皇帝下场,但他同时也怕死。
刘若愚很清楚,仅凭他自己是玩不过魏忠贤和王体乾手下那群人的。
眼下皇帝重启王安,那其中的意思就值得寻味了。
朱由检将王安安排在御马监南场已经近五年,这代表王安在御马监南场自有一个小班底。
他一来、那就不是孤身一人,而是带着一个成熟的小班底来了。
况且、这内廷之中,有多少人受过王安的恩惠?
别的不说、就单单曹化淳……
“调曹化淳前往南场督事。”
刘若愚的猜想还没结束,朱由校又下了进一步的旨意。
显然、朱由校也知道,王安若是归来和阉党斗到一起,那曹化淳必然会下场帮自己的义父。
但曹化淳一旦下场,那就代表齐王党也下场了。
朱由校不可能在动了王安的情况下,还去动齐王党的势力。
正好王安离了南场后,南场需要一个太监镇守,而作为曾经建立起南场的曹化淳,将他调往南场显得十分合适。
况且、王安有一个天然的优势。
东林外援……
作为朱常洛手下二十余年的随身太监,一直支持朱常洛的东林党大多都和王安熟络。
一旦王安重返京城,加上东林被阉党打压的怨气,恐怕王安能团结东林来共同抗衡阉党。
“手书一份给弟弟,让人八百里加急送去,同时催促王安北上。”
明细了一切,朱由校最终下达了所有旨意,而刘若愚见皇帝没有再说什么,也慢慢退出宫殿,让人将信送往了天南地北两处地方。
不过相较于一千九百余里外的泰宁城,沿途都有驿站,并且距离只有一千三百多里的王安首先拿到了调迁的圣旨。
当双手接到沉甸甸的圣旨时,王安还有些不敢相信的暗中用指甲刺了刺自己的皮肉。
近五年的南场之行,不仅没有让他变得憔悴苍老,反而让他看上去精神、年轻了不少。
“恭喜厂公、恭喜厂公!”
一时间、御马监南场衙门内的所有太监和书吏纷纷上前为王安祝贺,而王安则是在祝贺声中慢慢清醒了过来。
看着手上的圣旨,他很清楚,以他的年纪,恐怕这一次是皇帝对他最后的利用了。
这一次结束后,要么他远离朝堂,回家做一个富裕的贤宦,要么就做一个不讨喜的内廷太监。
“你们退下吧,收拾收拾咱家的东西,咱家明日便出发返京。”
王安瞥了一眼四周的太监和书吏,暗自在心中开始了数人头。
他要带一批班底返回京城,不然无法掌控西厂和魏忠贤抗衡。
况且、以他和东林的交情,在他返回京城后,或许可以从中操作,拉拢一批内廷之外的外援。
想到这里、王安在所有人离开后轻笑一声:
“李进忠,咱家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