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陛下旨意,着王安提督、掌印西厂,秉笔司礼监,领净军、大汉将军,钦哉。”
“奴婢领旨,万岁、万岁、万万岁……”
五月初一,伴随着云台门的一纸诏书,曾经辅左朱常洛二十余年的内廷大太监王安归来。
朱由校给予了他足够的殊荣,尤其是提督掌印西厂,如司礼监秉笔的待遇。
可以说、仅仅他一个人,就官职地位就不输于魏忠贤和王体乾。
更重要的是,在他归来之际,朱由校还将净军、大汉将军这四千五百人的皇城兵力交给了他。
如此一来,魏忠贤和刘若愚手中的兵力就都被削减了,而这样的消息对于刘若愚来说还好,但对于魏忠贤来说……
“厂公、昨日湖州知府上疏,湖州乌程县东城起火,二百余户百姓家中被烧……”
“烧你娘的头!”
彭——
名贵瓷器在司礼监衙门金砖之上破碎的声音响起,盛怒的魏忠贤发火,而衙门内部一种太监纷纷被吓得当场跪下。
王体乾此刻正在养心殿随堂,整个司礼监衙门只有王承恩、魏忠贤、刘若愚三人。
恰好王承恩忙于御马监的事情,基本上司礼监的事情都是由魏忠贤和刘若愚处理。
刘若愚的衙门在东边,魏忠贤在西边,身边没有个商量的人,司礼监里还全是外人。
这种时候听到自己兵权被夺的消息,魏忠贤盛怒倒也不奇怪了。
“三千净军!三千净军……”
魏忠贤咬牙左右渡步,可谓是越想越气、越想越气。
“我当是谁这么大火气,原来是魏秉笔啊……不知道又是哪个不长眼的后生让魏秉笔生气了?”
魏忠贤火气还没消,却听到了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在司礼监衙门内响起。
他侧头看去,果然看到了身着斗牛服的王安,带着一众十余名脸生的太监走进了司礼监衙门内。
二人几年未见,但一见面却火药味十足。
想来也是,魏忠贤被选入宫时,靠巴结太监孙暹才进入了甲字库。
之后使了银子,他才坐上了朱由校母亲王才人的典膳,到这里才巴结上了魏朝。
由于魏朝是王安属下,又多次向王安称赞魏忠贤,王安也善待魏忠贤,没有对他做出什么苛刻的事情。
在魏朝与魏忠贤争客氏为“对食”时,王安还勒令魏朝退出。
谁曾想朱由校母亲去世后,魏忠贤居然投靠李选侍,并在朱常洛驾崩后想着陷害王安。
在王安看来,这就等同于自己一手提拔的属下妄图背刺谋害自己,自然不可原谅。
至于魏忠贤,他也明白自己做的那些事不地道,换了谁都要弄死他。
与其被对方弄死,倒不如先弄死对方。
二人一碰面便如针尖对麦芒,火药味十足。
“不知王秉笔归来,咱家没有让人准备好宴席来庆祝,真的失礼……”
魏忠贤露出貌似和善的笑容,语气谦卑,而王安则是内心轻嗤,但表面上却恭敬道:
“不过是一个被重启的家仆罢了,辛得齐王殿下保全才能活到今日,不然恐怕是……”
王安没有继续往下说,但是他看向魏忠贤的眼神说明了一切。
二人的气氛一时间有些凝固,还是最后王安开口破解了僵局:
“刚回司礼监,咱家便在北面办差吧。”
说罢、王安便带着那十几个让人面生的太监离开了魏忠贤办差的衙门,而魏忠贤则是在他走后,眼角不自觉的抽搐几下。
“去打探打探,是谁让王安这厮回来的!”魏忠贤转身对一旁的太监涂文辅开口,而对方也作揖应下。
王安的回来,让京城的氛围更加诡异,这点从他刚刚抵达自己办差的衙门开始就呈现出来了。
在王安带着人入驻北面衙门的时候,一名六科官员便出现在了衙门内,对着衙门主位的王安道:
“王秉笔,韩学士听闻您归来,今夜特意在府中设宴,与诸多清流请您前往……”
“知道了,咱家晚上回去的,劳烦给事中跑一趟了。”王安的表现很有礼节,这让跑腿的给事中十分受用,行礼之后缓缓退出了司礼监。
“秉笔,万岁宣召您……”
这给事中才走没多久,养心殿便来了太监,并带来了皇帝宣召王安的口谕。
王安对此不敢耽搁,连忙前往养心殿,经过半个时辰的路程,才在午后进入了乾清宫门。
不过在进入乾清宫门的时候,王安可以感受到从宫门左右净军眼中流露出的一些恶意。
显然、这批被魏忠贤所招募的净军太监们,对王安并不感冒。
王安也没有多说什么,他的手段很多,在获得皇帝的信任下,想要解决净军和大汉将军内部的问题十分简单。
他走进乾清宫门,越过长长的宫道后,便见到了王体乾从乾清宫中退出来的场景。
王体乾忌惮的看了一眼王安,缓缓行了一礼后什么也没说的退下了,而王安则是瞥了一眼对方,随后走进乾清宫,来到养心殿门前跪下道:
“奴婢王安、参见万岁,万岁圣躬安……”
“起来吧。”朱由校的声音传了出来,而王安也走进了养心殿内,并见到了正在养心殿内炮制木头的朱由校。
作为一个皇帝、身着单衣在养心殿内炮制木头,使得一地昂贵金砖上铺满了木屑,看上去有些有失体统。
不过、王安只是嗅了嗅,甚至没有看木头一眼,就知道这木头是内帑之中库存不多的金丝楠木。
“事情如何?还能解决吗?”
朱由校背对着王安,一边询问,一边操作手上的物件。
“略微棘手,不过对于奴婢来说,解决只是时间问题罢了。”
“韩爌他们请你赴宴了吧?”朱由校停下了手上的举动,而王安也微微颌首:
“大概是准备连同奴婢一起,反击崔呈秀等人。”
“事情别做的太过便是。”朱由校继续手上的举动,而王安也回应称是。
过了半响,朱由校都没有再开口,而王安见状也作揖慢慢退出了养心殿内。
倒是在他离开后不久,作为后宫之主的张嫣带着范氏等六名后妃来到了养心殿。
不同的是,这次来的队伍里,除了活蹦乱跳的朱慈燃和追追打打的朱淑娥,还有一名被人抱在襁褓之中的婴儿。
只是似乎是没有了初为人父的那种激动,面对自己的第三个子嗣,朱由校除了接过对方抱了抱,哄了哄后,便没有再说出什么关于这名皇子的话。
对此的范氏只能开口道:“万岁、焴儿近来哭闹,臣妾想要带去太医院看看。”
“嗯,让奴婢带去就行……”朱由校抱着朱慈焴,旁边坐着朱慈燃和朱淑娥,六名后妃坐在殿中,显然她们这次来,不仅仅是为了朱慈焴的事情。
朱由校不是傻子,自然能感受得出来气氛的不对劲。
他看向了张嫣,而张嫣则是一直看着怀孕的另外两名嫔妃。
朱由校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便很快理解了张嫣的意思和心思,脸色慢慢有些不喜,将朱慈焴交到了范氏的手上后,便拂袖道:
“除了皇后、其余人退下吧。”
“臣妾领命……”不敢违抗的范氏等人开始带着朱慈燃等人离开。
“父皇抱抱……”
朱淑娥在离去前还跑到了朱由校面前索要拥抱,而朱由校也顶着一张慈父般的笑脸,抱了抱朱淑娥后,才示意让范氏把朱淑娥带走。
“父皇再见!”
朱慈燃和朱淑娥在离去的时候还对朱由校挥手,朱由校脸上的笑意也一直存在。
不过这样的存在,在两小儿离去后的一瞬间消失,朱由校脸色恢复平常的冷静,目不转睛的看向了张嫣:
“内廷不得干政……”
他澹澹开口说了一句话,而张嫣则是立马跪在金砖之上,但表情没有惶恐,而是十分平澹。
她抬头看向了朱由校,眼神清澈,似乎没有一丝杂念。
过了半响,她才开了唇齿道:
“臣妾不过是想让陛下您明白,您还有子嗣……”
一句话,让朱由校眉头不自觉皱到了一起。
显然、张嫣听到了王体乾和魏忠贤污蔑高攀龙的谣言,而她今日来,便是担心朱由校真的如谣言之中一样,有不该有的心思。
“朕再说一遍,内廷不得干政,外廷的风闻也仅仅是风闻……”
朱由校的眼眸阴沉下来,脸色并不好看,而张嫣对于用上“朕”为自称的朱由校并不畏惧,而是劝导道:
“陛下,您太纵容魏忠贤和奉圣夫人了,也太纵容谣言了!”
“放肆……”朱由校澹澹开口,语气中没有恼怒,但却有一丝让张嫣打住的威严。
只是张嫣面对朱由校的呵斥,却不依不饶道:
“臣妾当陛下是夫君,当内廷为家,因此才开口劝阻,若是陛下觉得臣妾说的不对,臣妾日后绝不再开口。”
“你……”朱由校看着张嫣居然语态这么强硬,当即站了起来,居高临下的看着张嫣,想从张嫣执拗的模样中看出一丝畏惧。
然而对于张嫣来说,她作为皇后,并不畏惧朱由校。
或许是舍不得这来之不易的亲情,朱由校没有再度呵斥张嫣,而是背过身去,表示不想和她说话。
“臣妾告退”
张嫣见状知道再跪也没用,起身毕恭毕敬的行了一礼后,便转身退出了乾清宫。
在她退出之后,朱由校看着门口愣愣的出神,过了片刻又看向了高挂养心殿内的《大明坤舆总图》。
一时间、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王秉笔归来,内廷之中也不怕再无人压制魏逆了!”
“恭贺王秉笔!”
“当浮一大白!当浮一大白啊!”
在朱由校纠结时,王安却已经来到了韩爌的府中。
在府中、王安见到的不再是众正盈朝的东林势力,而是只剩下了大猫小猫十几人的韩爌、孙承宗、左光斗等官员。
看到这一幕的时候,他就知道了,为什么皇帝要让他北上。
东林消失对于朝廷来说不是一个好事,对朝堂来说更不是。
他如果再不来,东林的消失也不过只是时间问题罢了。
推杯换盏间,王安仔细聆听了所有在京东林官员的心声,而东林官员也都纷纷畅所欲言。
与后世人认为的东林和阉宦不和不同,明末的党争复杂程度远超大部分人的想象。
东林扶持朱常洛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而王安伺候朱常洛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
在漫长的时间中,王安和东林党人本就联系密切,而朱常洛即位后,王安便被提升为司礼监秉笔太监。
之后,王安采用门客中书舍人汪文言的意见,在一个月的时间内,和杨涟等人都劝朱常洛实行各种有利于大明的政治措施。
首先就是发帑金补足九边军饷,其次是起用东林之中的邹元标、王德完等人。
由于王安执政时,内廷和外廷十分和睦,因此朝廷内外都异口同声的称赞他。
诸如赵南星、刘一燝、杨涟、左光斗等人,也都很尊重他。
这次王安的回归,让东林看到了一丝喘息的机会,一想到这些日子被阉党的打压,再想到袁可立等人被派往关外的事情,一些官员情到深处,纷纷暗自啜泣。
这一幕看的王安在心底直摇头,心想东林没了赵南星、刘一燝等人,还真是落魄了许多。
不过这样也好,即便他们得以喘息,也难以恢复到以前的声势。
尽管王安对此有些唏嘘,但他很清楚,皇帝并不想让东林壮大。
党派的壮大,就代表了其中鱼龙混杂的成分。
眼下虽然东林人少,但却少了许多夸夸其谈之辈,真利用起来,或许比之前更好用。
想到这里、王安便放下了酒杯,皱着眉说道:
“我虽掌管了净军和大汉将军,入了司礼监和西厂,但除了西厂可以帮持诸位外,我在司礼监和净军中并没有话语权。”
“这不出奇……”韩爌闻言微微颔首道:
“净军和司礼监毕竟被魏逆渗透许久,便是王秉笔亲自前来,想要恢复曾经的实力也需要不少时日。”
“我们今日请王秉笔前来,是想问问王秉笔,能否和齐王联手,制衡魏逆?”
人少之后、韩爌的发言也就大胆了不少。
诸如和齐王联盟这种事情,若是以前、恐怕韩爌刚刚开口,就要被东林内部一群言官给批判成为齐王鹰犬,藩王走狗了。
然而眼下的他开口说出这句话,会厅内却没有一个人表示有什么不能接受的话。
王安见状扫视了一眼会厅内的人……
韩爌、孙承宗、左光斗、李邦华、朱国祯、邹维琏、夏嘉遇、张光前、程国祥、刘廷谏、黄公辅、解学龙、钱谦益、宋师襄……
“十五个人……”
王安有些语塞,因为他看出了在这十五人中,除了韩爌、左光斗、钱谦益以外,大多都是在众正盈朝时期不受欢迎的东林官员。
不过王安记得很清楚,李邦华、朱国祯等人,似乎都是实干派的官员。
他们这群人,加上被贬去关外的那十八名东林官员,似乎都好像是东林之中喜欢做事的人,除了……
王安看向了在位置上的独自饮酒的钱谦益,有些唏嘘。
与大部分人以为,一手遮天,东林魁首的钱谦益不同。
钱谦益的政治生涯就是一个悲剧……
天启元年担任浙江乡试主考官,自己在京城修撰《神宗实录》,结果人在京城,浙江却发生了科场舞弊桉,他受到牵连遭到罚俸的处分。
天启二年,在诸党党争厉害的时候,他却突然生病回了家乡。
好不容易天启四年,再度复出,结果魏忠贤上台,他被崔呈秀、革职回乡。
如果没有朱由检的乱入,他会在崇祯元年复起为礼部侍郎,在和周延儒、温体仁的党争中失败。
之后因为浙江再度爆发科举舞弊的桉件,周延儒和温体仁诬陷他受贿,将他革职回乡。
再往后,温体仁还不放过他,让人诬陷他贪污,结果被调查后没有,这才保住一条命。
直到明亡,南明因为他东林魁首的虚名让他担任礼部尚书,结果东林官员死的死,没的没。
钱谦益还以为自己可以大权在握,结果除了名气要啥没啥。
在马士英、阮大铖和朱由菘的安排里,别说兵马了,连后勤都不归他管。
直到清军南下,朱由菘、马士英、以及管水军的刘孔炤已经跑出城了,作为一个吉祥物的钱谦益才知道要逃跑。
结果没跑成功,被管兵马的赵之龙抓住,要利用他的名声来投降清军。
之后钱谦益就被赵之龙押着磕头去了,这也是为什么郑成功和钱谦益一众弟子没有怪他的原因。
不过不管钱谦益的政治生涯多么悲剧,他确实降清,还是顶着东林魁首的身份降清,是个明奸……
在这点上、许多人倒是意见一致。
朱由检没让人收拾钱谦益,就是知道这老小子是一个没有能力,只有名声的倒霉蛋,刚好他的名声还能拿来办点事,所以才留下了他。
只是这也就导致了,在王安看来,钱谦益和在坐的其余人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齐王怎么把他留下了……”
王安还在心底滴咕,殊不知四十四岁的钱谦益也端着酒杯在心里哀叹。
他要是早知道来京城是送死的行为,他宁愿在家里老老实实的风花雪月,每日给人“润笔”来滋润生活。
现在好了、每日担惊受怕,也不知道几时自己就会像袁可立等一众人一样,被贬到什么蛮荒之地。
“果然还是得上疏回家……”
钱谦益的心思活跃,而王安则是对着众人说道:
“联合齐王,也得等到齐王回来才能知道是否可行。”
“眼下的当务之急是先保证内廷的安稳,我急需清理净军,在这点上,希望诸位能于朝堂之上分散魏忠贤的注意。”
“这事不难。”韩爌闻言便答应了下来,而王安也在谈好事情后,和他们一群人畅饮了起来。
只是在他们畅饮的同时,相隔数里之外的齐楚浙宣昆五党官员再度聚到了一起。
“王安回来了、这么看来这厮必然要与韩爌等人联手。”
“不用紧张,眼下该紧张的不是我们,而是魏忠贤。”
书房内,姚宗文三人聚到了一起,而他们所讨论的也是王安归来的事情。
只是在他们看来,王安的出现,对外廷并不能形成太大的改变。
东林已经没落,没有个十年半载是恢复不了元气的,更何况他们还会持续的压制东林。
唯一需要注意的就是,这次王安回京,到底是朱由校主导的,还是又朱由检主导的。
之所以姚宗文等人会有这种看法,是因为王安毕竟是前往了御马监南场,等同于在朱由检手下避难了五年时间。
如果是朱由检出手,那么王安回来的意图和朱由检的意思就很明显。
朱由检是想要加强自己在内廷中的控制力,以及压制魏忠贤和王体乾。
如果是这样,姚宗文等人不需要想太多,毕竟他们已经商量好了,先静待时机,看看朱由检和朱慈燃到底会在日后闹出什么矛盾来。
齐王强便投齐王,太子强便依附太子。
这样的政治风投看似没有立场,但却是最能稳定他们利益的一种手段。
只是、如果王安的归来,不是由朱由检主导,而是由朱由校主导,那事情就变得很有意思了……
“若是万岁调回王安,恐怕魏忠贤了解事情之后,只能乖乖低头。”
汤宾尹说着自己的分析,而顾天峻也道:
“以魏忠贤的性格,加上客氏的帮扶,王安未必能在内廷站稳脚跟。”
“还是不要太低估他。”姚宗文摇头提了个醒:
“王安虽然不行,但曹化淳毕竟是他的义子,眼下曹化淳被调往了南场,可他的班底还在京城。”
“如果是万岁调王安回来的,那齐王知道后,必然会用曹化淳的班底帮持王安。”
“这么一来、内廷之中的局势,就不是你我可以把握的了。”
“不过、万岁如果调王安回来的,那东林那边……”
姚宗文一席话,让汤宾尹和顾天峻纷纷眯了眯眼。
如果是朱由校调回王安,那显然王安的回归,会给外廷带来一丝变动,他们想要压制东林的行为,或许会遭受到破坏。
三人沉思许久,末了姚宗文才道:
“具体的局势不会发生变化,总的还是得看齐王回来后,对待王安的态度是什么样的。”
“从齐王的态度来看,我们就能知道王安到底是谁调回来的了……”
“齐王……”听到姚宗文的话,汤宾尹和顾天峻对视一眼,随后思绪也渐渐向着还在泰宁城的朱由检投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