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七七一年,一月。从十六日的凌晨开始,西风带吹来的呼啸冬风便裹挟着漫天的鹅毛飞雪降落在巴黎的每一道大街小巷之中。
随着这场暴雪的到来,经验丰富的市民们也知道,一年中最寒冷的日子已经来了。
而伴随着寒潮的来临,底层市民们对于王储殿下在巴黎喜剧院捐出的那七百万利弗尔也更加期盼了。
可以说,自从那场慈善拍卖会结束,每天清晨都能看到三五结群的贫民们共同凑钱买上一份最新的晨报,想要第一时间知道那笔关乎到他们身家性命的补贴到底何时才会发放下来。
即使是那些不太依赖补贴,家境殷实的小市民,甚至是更加富裕的中产阶级们,也对这笔补贴无比的上心,毕竟这笔捐助是来自于他们未来的国王。
如果王储殿下真的完美地兑现了这一次捐赠,那么这些臣民们也终于可以放心大胆地确认,他们未来的君主是一位毫无疑问的仁者。
然而,到了十五日的午夜,第一滴雨水都已经凝结成雪花后,市民们也并没有收到关于那七百万利弗尔一丝一毫的消息。
一直到十六日的清晨,那些翘首以盼的贫民们才终于等到了关于这笔补贴的最新消息。
只不过,他们等到的并不是什么令人欣喜的好消息,而是一条十足的噩耗:“杜巴利伯爵夫人再次占据挪用第二笔冬日补贴。”没有人知道这条消息到底是从哪里传出来的,或许是出自某个醉汉的酒后狂言,也有可能是某个别有用心之人特地散播的谣言,不论如何,这条消息的来源已经完全无法考证了。
这条噩耗如同雨后春笋一般在巴黎内快速传播,几乎是一夜之间,大半个巴黎都已经知道,杜伊勒里宫内的那位夫人将那七百万利弗尔再一次挪到了自己的腰包里。
起初,人们对这条几乎是空穴来风的传闻并不抱有多少信任,贫民们也互相安慰着,说这肯定是某个想要博得眼球的疯子捏造出来的假消息。
但是,事情的转折点发生在十七日的上午:负责冬日补贴相关事宜的王室官员,约纳主管,在剧院看戏时被同场的几位观测者日报社的记者辨认了出来。
剧院散场之后,记者们当然不肯放弃这个绝佳的采访机会,他们立即围住了约纳主管,向他询问最近有关杜巴利夫人的传闻是否属实。
而出乎记者们以及所有围观者预料的是,约纳主管并没有进行常规的敷衍和搪塞,反而十分隐晦地承认了这条消息的真实性。
完全可以预料到,在十八日的早晨,关于杜巴利夫人挪用补贴款项疑似被证实的消息立即登上了各大报纸的前三版,观测者日报更是在头版标题上直言不讳地写道:“七百万救济款不翼而飞——窃贼就是王宫中的那个女人。”一时间,整个法兰西岛都被这个消息所震撼到了。
权贵与绅士小姐们将这件事当成一条劲爆的八卦猛料,纷纷感慨着杜巴利夫人的贪婪,没想到她竟然还有胆子挪用第二笔补贴资金。
至于那些底层的贫民们,他们可不会像权贵们一样云淡风轻地对这条消息一笑而过。
市民们怎么也想不到,杜巴利夫人之前所挪用的四百万利弗尔竟然还填不满这个女人贪婪的大嘴,以至于还要将爪牙伸到这七百万利弗尔上来。
这笔钱可是关乎到他们能否在这个吃人的大都市里存活下去,关乎到他们的妻子儿女能不能看到春天的第一朵野花。
波拿巴阁下与王储殿下给了他们活下去的希望,但这希望还不曾在这片冻土上生根发芽,就要被那个该死的女人所连根拔起,斩尽杀绝。
他们的血与泪,最终竟然还比不上那个女人身上的一抹珠光。震撼、惊诧、愤怒。
每一个小市民在看到这个消息之后也不外乎是这种反应。几次三番地被剥夺他们应有的东西,被剥夺他们赖以生存的一切,即使是最懦弱的人在这残酷的不公面前也觉得鲜血开始沸腾。
在一月十八日的当天,就有上百名市民试图回到战神广场,准备在他们第一次进行抗议集会的地方再度掀起一场新的的反抗。
上百颗火星立即点燃了一片市民的愤怒,短短半个小时内,就有三百多人聚集在了战神广场上,这里面甚至有一半都不是底层贫民,而是反对王室铺张浪费的市民阶层。
他们携手站在一起,高声呼喊着自己的诉求,要求杜巴利夫人亲自出面来解释这一切的罪行。
但是,这场反抗并没有持续太久,全天候戒备的巴黎警察部队不费吹灰之力扑灭了这缕燃起的星火。
警察士兵们也早就注意到了近日兴起的流言和沸腾的民怨,派往街头巡逻的士兵人数比前些日子还要多出一倍,骑警的马蹄声时时刻刻响彻在街头巷尾。
训练有素的骑警士兵们轻而易举地冲散了抗议者组成的人墙,大批警察士兵则是紧随在骑警后面入场,开始控制逮捕广场上受到冲击的抗议者们。
很快,士兵们在战神广场逮捕了五十多人,其余的抗议者见状也只得四散逃开,纷纷钻进巴黎那些幽深曲折的小巷胡同之中。
经过这样一番激烈的冲突后,警察士兵们大都觉得,这样一来那些暴民们就会安分一阵子了。
只不过,这些警察们完全想不到的是,一场波及全巴黎的反抗只是仍在酝酿之中而已。
一批前人的倒下不仅不会扑灭市民心中反抗的火焰,反而会激发他们骨子深处里的愤怒与血性。
就在这样紧张焦灼的气氛之下,时间来到第二天。...一月十九日,清晨,雪后初晴。
巴黎,杜伊勒里宫,国王套房内。
“你是说,我亲爱的让娜把那七百万挪进自己腰包了?”路易十五,他正在听取关于最近巴黎城内的最新消息。
“我也不敢确定,陛下,只是民间都是这样流传的。”新闻秘书严谨地说道:“或许您可以亲自询问杜巴利夫人还有约纳主管。”这时,宫廷管家则是站出来提醒道:“陛下,杜巴利夫人与约纳主管现在均不在王宫内,他们要等到傍晚才会回到王宫来。”
“哦?他们两个都去哪了?我说怎么今天起床就没有看到让娜。”路易十五小有不悦地问道。
“约纳主管正在外面忙于补贴发放的准备工作。”宫廷管家回忆着答道:“至于杜巴利夫人...她是今天一大早离开的王宫,而且她离开的很匆忙,似乎是要去见一个朋友...”
“朋友?算啦,等让娜回来再说吧。”路易十五看上去有些心烦意乱地摇了摇头,随后,这位国王的脸色渐渐阴沉了下来,自言自语道:“希望我亲爱的让娜不要做那种蠢事吧,她应该是不会的。”...与此同时,巴黎警察部队的驻地顶楼。
“接下来就交给你了,乔瓦尼老兄。”一位疲惫不堪的警察上校打着哈欠回到驻地中,笑着拍了拍乔瓦尼上校的肩膀。
这位上校刚刚结束他的轮值指挥,接下来便是轮到乔瓦尼上校接过指挥权,负责全巴黎警察士兵的临场指挥了。
乔瓦尼上校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两眼无神地望着窗外,直到那上校拍了他的肩膀,他才一下子惊醒过来,连忙强笑着点点头:“值守夜间真是个辛苦活,去休息吧老兄。”那警察上校也没把乔瓦尼的心神不宁当回事,毕竟他也听说了这个倒霉的同僚最近第二次得罪了波拿巴阁下,还以为乔瓦尼上校仍是在担心波拿巴阁下的报复。
“对了。”那警察上校临走前提醒道:“你可得留意一点战神广场周边,昨天在那里抓了几十个暴民,那些家伙最近可不安分。唉,都是那些鬼流言害的,妈的。”
“我明白,放心好了。”乔瓦尼上校讪讪地笑了笑,目送着那名上校简单地收拾了一下随身物品然后打着哈欠离开驻地。
很快,空荡荡的驻地顶楼便只留下了乔瓦尼上校一人。接过指挥权的乔瓦尼上校忍不住做了一个深呼吸,神色讷然地望着窗外。
他的全身都紧绷着,甚至在微微地发颤,面部表情更是紧张得如同一名马上要被推上断头台的死囚。
而能够让这位威风凌凌的警察上校如此紧张的事情只有一件:波拿巴阁下要求他做的事情就在今天,就在他持有指挥权的这六个小时内。
六个小时后,乔瓦尼上校就要和这片生活了数十年的土地说再见,立即带着妻子儿女前往科西嘉并在余生成为一名科西嘉人了。
望着窗外那白茫茫一片的皑皑积雪,乔瓦尼上校心中也不禁生出一股伤感,他就这样呆呆地凝望着巴黎的雪景,什么也不想思考了。
但是时间已经不容许这位上校伤感太久了:“长官!长官!”忽然之间,在一阵匆忙的喊声中,一位副官粗暴地推开房门,他早已顾不上什么敲门的礼仪,随即冲着乔瓦尼上校大喊道:“有情况了,是在西堤岛!还是那群暴民们!”乔瓦尼上校却像没听到一般仍然看着窗外,半晌过后,他才转过身来,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对这个消息完全没有一丝的惊讶:“西堤岛怎么了,说仔细点。”
“是,是,长官...”那名副官这才冷静了几分,咽了口唾沫后说道:“那些暴民又开始聚集了,这次是在西堤岛的司法宫大门前!据那边的巡逻队所说,参与集会的暴民数量远超想象,恐怕有上千人,而且还不断有人往那边赶!连西堤岛两侧的圣路易桥都被人潮堵塞住了!”
“果然啊...”乔瓦尼上校低下头,轻轻叹了口气,浅声呢喃道。副官有些不解地看了一眼乔瓦尼上校,继续焦急地说道:“长官,我怀疑这是一次早有预谋的集会!单靠岛上的士兵和附近的兵力远远不足镇压他们,我们必须进行增援了!”乔瓦尼上校点点头,冥思良久,随后才沉声下令道:“我马上率部前往西堤岛,你立即前去传达我的命令,岛上及附近的警察士兵绝对不得与暴民发生冲突。”...几乎同一时间西堤岛,塞纳河中心的明珠,司法宫、巴黎圣母院与圣礼拜堂的所在地。
“团结起来!不要后退!”滚滚人潮之中,欧伽·库马斯挥舞着手上的旗杆,面目坚毅,站在司法宫的大门前放声吼道:“同胞们,我们不能再忍受那个女人的贪婪了!还有门里的法官同胞们!你们如果还标榜着法律的公平与正义的话,就应该答应我们的诉求,将那个女人传唤到司法宫来!让她接受高等法院的审判!”而在欧伽·库马斯的身后,是一片望不到边际的人海,是由那些为不公而愤怒的市民们所组成的茫茫人海。
没有人知道这些人是怎么出现在西堤岛上的,仿佛只是一瞬之间,司法宫的门前就多出了数百名示威者。
而这场示威也霎时间二度点燃了市民们心中的怒火。在极短的时间内,越来越多的普通民众闻讯加入到了这场抗议之中,不到一个小时,西堤岛上的示威者就已经超过了两千人,而且这个数字还在快速增长之中。
民众们跟随欧伽奋臂呐喊着,声浪如雷霆般震撼着整个城市,天空中飘扬着反抗的火焰,燃烧的热情和反抗压迫的呼声在空气中交织,激励着每一个人。
整个西堤岛上都是闻讯赶来的市民们,那拥挤的人潮如同一簇熊熊燃烧的烈火,肆虐在西堤岛的每一寸土地上。
就连岛屿两侧链接巴黎市区的圣路易桥上也站满了从西面八方赶来的示威者,所有人都义愤填膺地看向岛屿中央那座高耸的司法宫主殿,将自己的声音融入进人潮的呐喊中去:“必须审判!为了正义!”
“公审杜巴利夫人!绝无回旋余地!”
“那个女人必须为她的罪行付出代价!”欧伽·库马斯也在这阵阵声浪之中奋力挥舞着手上的旗杆,那淡蓝色的旗帜正面绘制着象征公平的天平,反面则是绘制着象征审判的宝剑。
他的呐喊声激荡着每一个人的心灵,点燃着民众心中无尽的热情和愤怒。
没有人认识这个在人群中央舞旗呐喊的年轻人是谁,正如同所有的示威者互相之间本就是素不相识,但这并不妨碍欧伽·库马斯的诉求很快传播到了所有在场者的耳中,并成为了他们的共同诉求。
数千名巴黎民众都聚集在这弹丸之地,将整座司法宫都围了个水泄不通,等候着司法宫内的巴黎高等法院进行回应。
欧伽·库马斯将旗杆插在地上,兴奋地回头看了一眼那无边无际、应声赶来的民众们,顿时觉得自己全身的血管也开始发热沸腾起来。
尽管这是波拿巴阁下的任务,但这只下水道的灰也鼠从未想到,他竟然也有一天能够与数千民众站在同一片阳光之下,为公平与正义而摇旗呐喊。
而在这时,人群中的一位示威者悄悄摸到欧伽·库马斯身旁,在他耳边轻声说道:“首领,警察部队那边来人了,我们的人要不要先行撤退。”欧伽·库马斯微微皱眉,借着较高的地势眺望着看了一眼河畔对岸,果然有一大群全副武装的警察士兵正在朝着西堤岛逼近。
那名示威者看了一眼欧伽·库马斯手中高举的旗帜,语气紧迫地提醒道:“不论如何您还是先行离开吧,首领!那些警察肯定会把您视为首要罪犯。”
“不,我是不会撤离的。”经过了不到一秒钟的犹豫之后,欧伽·库马斯,坚毅地摇头说道:“让其他人自行决定是否留在西堤岛上,但我一定会守在这里,寸步不离。”说罢,欧伽·库马斯瞥了一眼不断逼近的警察部队援军,更加握紧了手中的旗杆,心中暗想道:“现在,是我相信您的时候了,波拿巴阁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