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交部掌权者换届的消息在一夜之间就传遍了巴黎与凡尔赛的上层社会。
在此之前,几乎没人可以预料到,备受冷落、已经赋闲了数月之久的韦尔热衲伯爵竟然能够顶替舒瓦瑟尔公爵的堂弟,将外交部收入自己囊中。
当然,稍微有些政治眼光的人都能很快反应过来,在本土无权无势的韦尔热衲伯爵绝不可能是凭借自身的势力得到外交大臣一职,这背后必然有人在推波助澜。
顺着这条线索,贵族圈中很快便有人爆料,称亲眼见到韦尔热衲伯爵在那场御前会议之前,曾单独前往香榭丽舍大街与科西嘉首相劳伦斯·波拿巴密会。
这条消息再结合上波拿巴阁下那日在御前会议上的表现,贵族们已然有些怀疑劳伦斯·波拿巴是否就是那个幕后之人。
而韦尔热衲伯爵在正式履职之后的表现更是让贵族们对自己的猜测深信不疑:
据说这位新任外交大臣在接受国王任命的第二天便回到了巴黎,而他做的第一件事却不是立即前往自己的部门,反倒是最先赶往香榭丽舍大街再次与劳伦斯·波拿巴进行会面。
而在刚刚上任的数天时间里,新任外交大臣就以强硬的雷霆手段对整个部门的人事进行了一番彻彻底底的清洗。
那些凯撒·加布里埃尔的亲信以及明确隶属于舒瓦瑟尔派系的官员们,他们要么被明升暗降地驱逐出权力中心,要么被平调至某些无关紧要的清闲职位,抑或者直接被解职调离出外交部。
在这短短数天时间里,韦尔热衲伯爵就几乎在舒瓦瑟尔公爵在外交部经营了数十年的成果给连根拔除。
政治界自然不相信这位刚刚回到本土的政治素人能够有如此的魄力和手段,因此巴黎内外很快就流传出了各种流言与猜测,怀疑韦尔热衲伯爵这次坚定不移的人事清洗是受到了波拿巴阁下,甚至是国王陛下的授意。
而在许多个版本的流言和所谓的内幕消息中,人们都宣称,韦尔热衲伯爵实质上是在按照波拿巴阁下提供的名单将一批新的官员提拔到了外交部高层。
甚至有传言称,已经有十几名科西嘉人被劳伦斯·波拿巴紧急从南方召至巴黎,并在法兰西外交部中被授予了重要职位。
结合这些流言蜚语以及各自的情报网络,许多贵族和大臣在心中都已经有了一个清醒的认知:
「正如同舒瓦瑟尔公爵通过凯撒·加布里埃尔来控制整个外交部一样,现在,劳伦斯·波拿巴也在通过夏尔·格拉维耶控制新一届的法兰西外交部。」
本就深受王室宠信的波拿巴阁下如今又实际控制了一整个内阁部门,这也让所有贵族都不得不承认,这个年轻的科西嘉人已然成为了巴黎与凡尔赛两地中最不可忽视的势力之一。
但是,这几日前来香榭丽舍大街登门祝贺的访客却依然是寥寥无几。
不过这并不是因为那些小贵族和官僚们一改他们趋炎附势的特性,而是因为整个上流社会早就获悉了一条消息:
外交部真正的原主人,权倾朝野的舒瓦瑟尔公爵,已经在回归巴黎的路途中了。
人们是既好奇又担忧,这位公爵面对他曾经信任至极的劳伦斯·波拿巴的背叛,到底会做出怎样的反应。
...
5月22日,韦尔热衲伯爵执掌外交部的第三天。
傍晚,距离巴黎仅仅两百多里,一座靠近奥尔良的乡下行宫内。
这座庄园行宫本是专供王室成员在出游远行途中歇息使用的,因此绝大部分时间都处于荒废之中。
而在今日,这庄园内外却是灯火通明,人影攒动。
不过暂住在这里的并不是哪位王孙或是公主,而是威名
赫赫的舒瓦瑟尔公爵以及他豪华庞大的随行队伍。
作为站在整个法兰西权力顶点的大臣,舒瓦瑟尔公爵很早就受到了路易十五的特许,允许他因公使用全法兰西各地的王室行宫。
此时此刻,公爵正在宫殿寝室内享用简洁但精致的三道菜晚餐。
但舒瓦瑟尔公爵的注意力显然不在那可口的菜肴上,他全神贯注地读着手上一份新呈上来的报告,同时还在分心听取旁边一位亲信随从向他汇报法兰西岛的近况。
「总的来说,作为摄政的奥尔良公爵在这段时间里并没有值得注意的举动...」
那名亲信简要地汇报了巴黎与凡尔赛近期的政治局势,随后却有些支支吾吾的,酝酿措辞好一会儿后才再次开口道:
「另外,公爵大人,我刚刚确认了一条坏消息,是关于您的堂弟凯撒·加布里埃尔与劳伦斯·波拿巴的。」
舒瓦瑟尔公爵的眼睛始终盯在手上那份报告上,有些心不在焉地往嘴里塞了一块冰镇甜奶酪,仿佛没有听见一般。
直到将这份报告完全看完,舒瓦瑟尔公爵才活动了一下发酸的脖颈,忽然说道:
「加布里埃尔和劳伦斯啊...是国王开始动手了吧,那外交部应该已经被他们收回去了。」
那亲信不由得一惊,随即更加倾佩地看了一眼舒瓦瑟尔公爵,暗叹这不愧是当今王国的首席大臣,仅凭这两个名字就差不多知道凡尔赛发生了什么。
「恐怕确实是这样,根据巴黎传来的消息...」
亲信赶忙将这几日外交部发生的变故全部知会了舒瓦瑟尔公爵,从最初加布里埃尔在御前会议上被当场罢免,到后面舒瓦瑟尔派系成员被连根拔起地赶出外交部。
「哦,这样啊...」
舒瓦瑟尔公爵安静地听着,全程也没有丝毫的情绪波动,只是始终淡淡微笑着,好似在听一段发生在异国他乡、与自己丝毫无关的民间故事一般。
直到亲信讲述完毕,舒瓦瑟尔公爵才轻轻摇头,笑着评价道:
「劳伦斯·波拿巴,这个年轻人果然还是有手段的。」
「这...」
亲信很是不能理解舒瓦瑟尔公爵的反应,迟疑半晌之后还是劝谏道:
「公爵大人,现在巴黎与凡尔赛都在讨论劳伦斯·波拿巴对您的背叛,我们如果不尽快对这个叛徒展开反击,恐怕对整个派系的威信和稳定都会有严重影响啊。」
「不必了,这也谈不上什么背叛,我和他始终都是为了利益合作而已。」舒瓦瑟尔公爵淡淡笑道:
「而且他这次估计也是身不由己吧,国王陛下那边的压力肯定比我这边大多了...罢了,这次就当我送他个人情吧,马耳他岛那次他做的很不错,我还得感谢他为法兰西夺取地中海之心呢。」
亲信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那您的意思是...?」
舒瓦瑟尔公爵放下银叉,又将手边那份报告拿起来翻看了几眼,起身沉声道:
「国王陛下已经公然袒露了对我们的戒备,这种情况下不宜再树敌更多了;况且劳伦斯·波拿巴还有利用的价值,他暂时还不会、也不敢和我撕破脸皮...在彻底榨干他的利用价值之前,权且先将这脆弱的友谊继续保持下去吧,至于加布里埃尔的事情,我就当他从来没参与过了。」
「可是!」尽管明白在这种时境应该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但亲信还是极为不甘地叹了口气:
「外交部是您经营了数十年的成果,竟然就让他们在这几天时间给...在下实在是不甘心啊。」
「一个小小的挫折罢了,短时间内王国的外交政策依然会由我来把控;而且你
要记住,如果我们的雄心在于整个法兰西王国,整个欧洲大陆,乃至于整个世界,那么这一部一职的得失就根本不足为虑。」
舒瓦瑟尔公爵豁达轻松地笑了笑,将他方才爱不释手的那份报告丢给这名亲信随从,边往外走边自信笑道:
「况且...要不了多久我们真正的机会就要来了,到那时,我要夺回的东西可就不只是外交部这么简单了。」
目送着舒瓦瑟尔公爵走出寝室,那亲信才将信将疑地看了一眼手上这份报告的标题——《陆军部最高机密:南意大利与西地中海局势汇报及那不勒斯王国内战可能性分析》
...
两天后,5月24日,舒瓦瑟尔公爵以极为高调的态势率领他庞大的随从队伍正式回到了凡尔赛。
公爵此次回归法兰西岛名义上的理由,则是以法兰西首席大臣的身份参加路易十五的加冕典礼。
原本定于暮春时节的、路易十五加冕为科西嘉之王的典礼,由于国王陛下身体抱恙的原因被迫进行了数次推迟,最终也确定于六月上旬在凡尔赛宫正式举行。
有不少外界人士都猜测,这场加冕典礼大概率就是国王陛下此生举办的最后一场大型盛事了,其规模必然会空前的盛大,估计会比王储殿下与王储妃的婚礼大典还要豪奢数倍。
单单从参与者的人数上,就足以一窥这场盛事的规模。
在最近几周时间里,不止是法兰西岛周边的绅士名流收到了邀请,就连各地方上的贵族名门也在陆陆续续地赶来凡尔赛,几乎每天都能看见一支支豪华车队从远方的道路蜿蜒而来,缓缓驶入进王国的心脏。
而或许是国王陛下的有意为之,舒瓦瑟尔公爵是最后一批赶回凡尔赛的贵族。
当公爵那声势浩大的随行队伍回到庄园时,国王陛下也十分罕见地、没有像往常一样亲自迎接这位明面上的左膀右臂的归来,甚至连一位慰问接引的使臣都没有派出。
要知道,就算是一位普通的伯爵来到了凡尔赛,国王的宫廷也会遵循礼制派出一位负责接引的廷臣。
这反常的异样再加上前几日凯撒·加布里埃尔被撤职囚禁的事件,顿时让那些沉浸在庆典氛围中的贵族们清醒了几分,隐约闻到了弥漫在凡尔赛宫周围淡淡的火药味。
...
5月24日的当晚,由于整个王国的顶尖权贵们都难得地齐聚在了凡尔赛,路易十五也顺势在镜厅举办了一场大型晚宴。
晚上七时许,王国上层的政治人物们、千姿百态的夫人与小姐们、艺术界与学术界远近闻名的学者们,还有几个重要大国的大使都齐聚在了灯光璀璨、亮如白昼的镜厅内,享受整个王国最豪奢华丽的宴会与舞会。
不过,作为东道主的国王陛下并没有出席宴会,理由也是一如既往的身体抱恙。
而路易王储仍然留在巴黎军校内,因此也随便编造了一个理由缺席了这场宴会,主持整场晚宴的依旧是摄政公奥尔良公爵,以及一位代表路易十五接待众人的王室宗亲。
劳伦斯下午便赶到了凡尔赛宫,并与莫普大法官讨论了许久关于加冕典礼的细节,当两人赶往镜厅赴宴时,宴会已经开始有一段时间了。
在礼官洪亮的通报声中,劳伦斯走进镜厅,随手拿了一杯香槟,一边打量着今晚宴会上的客人一边与莫普大法官漫步闲聊着。
今夜的镜厅中有许多都是劳伦斯十分眼熟的老面孔,大多数都是曾在御前会议上露过面的;不过当然也有不少像韦尔热衲伯爵这样因第一次来到镜厅而兴奋异常的新人。
作为新晋的外交大臣,韦尔热衲伯爵在宾客之间也是一个相当火热的焦点,他的周围很快就聚集一群试图攀附
结交的贵族和官僚们。
不过当这位外交大臣看到劳伦斯入场之后,他还是立马甩开了周围的人群,恭敬而认真地向劳伦斯进行问好致意。
毕竟,作为当事人的韦尔热衲伯爵是再清楚不过,他这个外交大臣的位子到底是怎么来的,以及现在的法兰西外交部到底该听从谁的指令。
在一丝不苟地与宾客们客套问好并礼貌地回绝了艾尔薇小姐共舞一曲的邀请后,劳伦斯稍稍松了口气,默默在一旁观察着这些沐浴在明光下纸醉金迷的贵客们。
「等等...」
劳伦斯忽然注意到了什么,随口问道:
「舒瓦瑟尔公爵没有参加今晚的宴会吗?」
旁边一位宫廷礼官似乎听到了劳伦斯的疑惑,很是贴心地上前解释道:
「公爵下午才赶回凡尔赛,此刻正在国王套房中面见陛下,也许过会儿会来到镜厅的。」
「这样啊...」
劳伦斯微微点头,目光扫过走廊上随着管弦乐舞曲翩翩起舞的绅士小姐们,继续问道:
「艾吉永公爵和贝图拉男爵好像也没在这里?下午我还在凡尔赛宫见着他们在一起谈些什么。」
「阁下,艾吉永公爵因为身体不适缺席了今晚的宴会,贝图拉男爵则是因为公务繁忙提前赶回了大使馆。」
「是吗,谢谢。」
劳伦斯在思量中轻轻颌首,随即就和莫普大法官对视一眼,轻轻晃了晃杯中晶莹剔透的香槟酒,对这艾吉永公爵和贝图拉男爵的同时缺席感到有些异样。
莫普大法官也皱紧眉头,他虽然曾经和黎塞留派系合作过一段时间,也知道黎塞留公爵和英国大使之间有某种密谋,但是具体情况,他也只是了解一点皮毛而已:
「黎塞留公爵很早就与贝图拉男爵有所接触了,但自从他被软禁之后,估计就是艾吉永公爵代替他与贝图拉男爵接触了...只不过,这两个人最近似乎接触的太过频繁了。」
莫普大法官的情报网很清楚的显示,最近艾吉永公爵和贝图拉男爵的会面次数已经很不寻常了。
劳伦斯低头沉思着,他之前也听到过各种关于黎塞留公爵现状的流言,说这位堪称传奇的公爵已然是垂垂老矣,丧失了一切野心,只想在水草肥美的凡尔赛故乡静谧安然地度过余生。
尽管如今贵族圈中对于黎塞留公爵的评价皆是如此,但劳伦斯之前就已经从临死前的杜巴利夫人那里确认过了,这位公爵的野心绝对没有消亡,他与贝图拉男爵的密谋也必然是真实存在。
「或许...嗯?!」
正当劳伦斯试着同莫普大法官做些分析时,却听见镜厅的入口处忽然传来了一阵不小的骚乱。
只见几个皇家卫兵正艰难地竭力阻拦一位身着灰色修士袍的壮汉入内,口中齐声喝止着:
「你不能入内,再重要的事情也得等到宴会结束我们才能通报!」
但这几名堪称精锐的皇家卫兵联手竟然也只能勉强挡住那名壮汉,双方像是在进行一场角力一般,那壮汉咬紧牙关拼尽全力往里闯去,沉声低吼道:
「我要立即见你们的国王陛下!没有时间可以耽误了!」
附近的宾客们无不是被吓了一跳,只因那壮汉的模样确实不像是应该出现在凡尔赛宫镜厅这种优雅绚丽的场所。
他蓬头垢面的,胡子拉碴,似乎许久都没有洗过澡了,眼窝也深深地凹陷下去,周围还有一圈极为明显的黑眼圈,看起来像是有许多个日夜不曾安眠过,那粗糙的脸颊上甚至还有许多显眼的疤痕,也不知是刀剑还是擦过的铅弹留下的。
那身破旧的灰色修士袍更是破旧不堪、沾满泥灰
,上面还沾了几块凝固的、散发难闻恶臭的黄泥巴块,应该是长途舟车劳顿留下来的污痕。
唯一值得称道的应该就是他那壮硕的身躯了,即使是这身宽松的修饰袍也掩盖不住他那结实的肌肉,甚至比面前几名精锐的皇家卫兵还要健壮一圈。
门口的宾客们惊吓得脸色煞白、连连后退,只当这是一个闯入王宫的暴徒或刺客。
越来越多的皇家卫兵也闻讯立即赶来,当劳伦斯和莫普大法官赶到现场时,这个公牛一般的壮汉已经被五名卫兵勉强控制了起来。
「等等!」
而正当卫兵们准备将这个大逆不道的男人押下去之时,劳伦斯忽然从人群中走出喝住了卫兵,而后极为讶异地与面前这个憔悴无比的男人对视了一眼。
这壮汉的面貌劳伦斯是认得的,只是他那极为憔悴的神态让劳伦斯一时间差点没认出来,但对方那套修士袍上的八角十字标还是毫无争议地彰显着此人的身份:
「你是...马耳他骑士团的乔托大教长?!」
劳伦斯皱眉看着这个壮汉,这人毫无疑问就是马耳他骑士团如今的实际***、埃尔文大团长的继任者、一位颇受劳伦斯欣赏的白手起家的战士,乔托大教长。
只是劳伦斯一时间也没有反应过来,马耳他的乔托大教长为何会出现在千里之外的凡尔赛宫,并且是以如此落魄憔悴的姿态。
「波拿巴阁下,波拿巴卫士长!」
乔托大教长也立即认出了劳伦斯,焦急大喊道:
「骑士团,马耳他骑士团遭到了袭击!」
「袭击...?该死的...」劳伦斯眉头一皱,也来不及多想什么了,立即对左右卫兵吩咐道:
「卫兵,放开这个男人,大教长,马耳他岛到底发生了什么?!」
皇家卫兵们在稍作犹豫之后也立即执行了劳伦斯的命令,他们也很清楚,眼前的波拿巴阁下不出意外的话就是将来新王宫廷的内相,是他们的顶头上司。
乔托大教长站起身,顾不上擦身上的尘土,也顾不上回避面前满脸疑问的宾客们,只得攥拳咬牙,带着满腔血泪沉声低吼道:
「那不勒斯王国海军十天前攻占了马耳他岛,骑士团总部沦陷,骑士们以身殉岛,伤亡惨重,现在全团残存人数...已不到千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