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吴军中,吕岱受到孙权斥责的事并非机密,这件事在许多普通士卒中都有流传。
而多年以来,两军之间互相安插细作,更是一件常事。
按常理来说,董允得知吕岱与孙权心有嫌隙一事,并不应该让吕岱感到惊讶。
但实际上却并非如此。
问题就出现在时间上。
孙权斥责吕岱一事,发生距今尚不到半个月。
就算是吴军中的细作得知此事后,立刻将这事禀告给糜旸,糜旸亦不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相信这一件事。
两军交战在即,一国君主突然斥责前方大将,不完全知道内中情由的人,都会自然将这个消息当做误传。
就像前几年,潜伏在汉朝的细作一直有情报送回,说是刘备身体不佳,恐命不久矣。
但由于那些细作地位不高,事后证明他们传回的消息基本都是误传。
纵算糜旸对细作传回的消息感兴趣,对于这样重要的消息,糜旸定会继续派人多加打探才会下定论。
但从方才董允的语气中可以听出,他对这件事怀抱着笃定的态度。
这就是吕岱震惊的缘由所在。
董允,或者说糜旸会有如此笃定的态度,只有一种可能。
那就是为糜旸传递这个情报的人,他的身份绝不是普通士卒那般简单,甚至他的身份在吴军中一点都不低。
唯有如此,才能让糜旸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不再经任何验证,就笃定这个情报是真的!
那人是谁呢?
一股莫名的寒意,突然出现在吕岱的心头。
在这股寒意的影响下,吕岱带着惊疑的情绪起身。
吕岱先是死死盯着董允,后是不安的在董允身前踱步起来。
吕岱的脑海中,不断回忆着那一日在他帐内的诸位吴将。
太史享、周循
一个个名字,如走马灯花般在吕岱的脑中闪现着。
在众多人名中,吕岱刻意的忽略了周鲂。
论私,吕岱对周鲂有感激之情。
论公,以周鲂的身份,他怎可能甘愿为糜旸走狗?
踱步了许久后,哪怕吕岱的脑袋都快想炸了,都无法想出那人会是谁。
重要的是随着思索的深入,吕岱猛然发现,往日里环绕在他身边的人,竟都有可疑!
这样的想法,让吕岱感到不寒而栗。
吕岱惊疑自恐的模样,清晰地映入董允的眼帘中。
这正是董允想要达到的效果。
吕岱想待价而沽,那董允就要亲口告诉他,他的价值没有表面看起来那么高。
在思索良久后,吕岱缓缓停住脚步。
他再度看向了董允。
这一刻他的眼中,已然布满了血丝。
本来以吕岱的老谋深算,他是不应该在董允面前直接表露出自己的失态的。
但董允言语中透露出的信息,对他的冲击实在太大了。
而吕岱更是知道,董允有意的透露出这个消息,绝不仅仅是为了恫吓他那么简单。
「董休昭,你到底要做什么!」
吕岱的声音沙哑且低沉。
「我要做什么?」
自问一句后,董允在吕岱要吃人的目光下,缓缓站起身来。
吕岱老朽,董允正当盛年。
董允这时宛若一只壮年时的苍鹰般,用锐利的目光迎上吕岱。
一人锐利,一人躲闪。
「我要做什么,在方才,已全部告知将军了。」
「当然,将军亦可以继续我行我素,不听从我的劝说。
但我可以告诉将军,若今日我不能成事,我就会选择另外一条路。
待我离开之后,我就会四处宣传将军今夜私密与我相会之事。
将军你可以猜一下,当孙权听说这件事后,他对将军会怎么想?」
董允声音洪亮,震得吕岱目瞪口呆。
可很快的,吕岱就反应了过来。
吕岱用不可置信的目光看着董允,他没想到出身名门的董允,能想出如此狠辣的计策。
孙权本就对他不满,要是董允真按他说的做了,一旦这件事传到孙权耳中,以孙权的秉性他是不可能再容忍自己了!
若是董允无法确认那件事,那么董允是不会想出这么狠辣的计策的。
纵算董允想出来了,吕岱亦可假装不在意,蒙骗过董允。
可现在不一样了。
有着女干细的存在,自己的一切在董允面前,毫无秘密可言。
当身上没有甲胄防备后,敌人射来的箭矢造成的杀伤力,是难以想象的。
直可搅烂心肺!
下一刻,吕岱就像一只被激怒的猛虎般,发出一声怒吼后抽出腰间长刀架在董允的脖颈上。
「吾之来日尚不可知,但今夜,你的生命却全在吾一念之间。
你可惧否!」
被激怒的吕岱,直接对董允进行了死亡威胁。
可吕岱不知道的是,在蜀中年轻一代的俊杰中,董允的脾性最为刚烈。
他会怕?
面对吕岱的威胁,董允昂首大笑道:
「在汉为汉,求仁得仁。
允虽为儒士,但区区刀兵,尚不足以让允畏惧。
允求的大汉一统,求的是百世清名。
将军若真要杀我,允非但不会责怪将军,反而还要感谢将军。
感谢将军,全允百世之名!」
说完后董允竟好似怕刺激吕岱刺激的还不够深,他又继续说道:
「然将军莫以为杀了允,今夜之事就不会流传出去。
允在来之前,早已对随从吩咐过。
将军应当知道,孙权现在听不得将军半点的流言蜚语!」
董允的这番话,无疑是在火上浇油。
吕岱见都到了这一刻了,董允竟然还在威胁他,他变得更加激动了。
「你以为吾真的不敢吗?」
说着吕岱就朝着手上的兵刃稍微用力。
稍微用力下,董允的脖颈上很快就出现了一道细微的血痕。
由此可见,吕岱手中的兵刃是百炼精铁,可轻易斩下人的首级。
但哪怕吕岱释放出的杀机,将董允整个人都包裹住了,董允依然昂着头不卑不亢。
董允从始至终,脸上都没露出过一分惧色。
董允的坦然无惧,让吕岱意识到,董允的话真的是他心中所想。
面对着身前这位不怕死的年轻人,吕岱下意识地松了松手中的刀刃。
要是年轻时,吕岱可能会不管不顾地,对着董允一刀砍下。
但吕岱年近古稀,他心中早就没有几分年轻人的意气,现在吕岱的心中,有的大多是对利益的权衡。
一刀砍下顾然痛快,但然后呢?
正如董允所说,他今夜之死是瞒不住的。
今日有许多人都知道,董允来使的事。
虽说他明面上拒绝了接见董允,可在他拒绝后,董允就无缘无故的消失了。
董允消失就罢了,
偏偏他的随从却活着。
他的随从一定会对外宣称,今夜董允被他秘密引来的事。
那些随从人微言轻,本来吕岱无须忌惮,但关键是吕岱身上本就担着孙权的怀疑。
更何况旁人不相信董允随从的话,糜旸会不相信吗?
天下之大,无非三家。
放在东南之地,吕岱可依托者唯汉与吴。
要是吕岱接连得罪了孙权与糜旸,天下之大,他又该去往何处呢?
他的子孙后代,又该以何种面貌存活于世间呢?
一想到这些,吕岱手上的力度就变得越来越低。
被利刃抵颈的董允,很清晰地感受到了吕岱力度上的变化。
这让董允意识到,眼下正是吕岱挣扎的时候。
成或不成,就在当下!
「君王无道,暴虐残忍,有识之士者当蝟毛而起,豹变其文,高举义旗,还天清明。
夫微子纣之长兄,亲实为重;项伯籍之季父,戚乃非疏。
然其去朝歌而处周,背西楚而归汉,岂不眷恋宗祊,留连骨肉?
但为识宝鼎之所在,知神器之归属,河决不可壅,树颠不可维,所谓元览通人,明鉴君子者矣。
而将军先代,家住淮北,乃非孙族。只为躲避兵乱,遂渡南以栖身,与二英不可相同。
二英尚如此,况将军与孙权非亲非戚,有何疑阻?
为将军计,莫若举军从义,写信送款,识畿知变,足为美谈,乃至子孙,长守富贵!
今孙权屡被摧破,偷存漏刻;陆逊等荆南窘迫,自救无聊。
建邺若下,彼便夕死。
又江东兵力空虚,内外崩离,将军若从大司马,共举烽火于柴桑,旁军莫敢至;浮胶船于大江,则陆逊归期未知。
大司马愿总帅熊罴,沿流东下,克期指日,定灭孙权。
分项籍于五侯,切王莽于千段,在于今日也!
将军上下离心,援绝千里,君王猜疑,朝不保夕,何以恃赖,欲相抗拒?
求枯鱼于市肆,即事未遥,因归雁以运粮,竟知何日?
况军中豪杰,将军腹心,思杀长吏,迎奉我军。
只恐祸生匕首,衅起萧墙,枉以七尺之形,徒偿千金之购,可为寒心,可为酸鼻者也。
南阳守齮,封侯之事杳然;东门逐猎,临刑之叹何晚?为救将军,今夜方至,幸望三思,自求多福!」
在吕岱摇摆不定时,董允再度诚恳的劝道。
不知觉间,董允竟一口气说了洋洋洒洒的数百字。
而在董允的字里行间,董允无不引用名人典故,来加强劝说的力道。
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想出这么一段话,足以见董允的才学及机智。
董允的努力是有效果的,方才董允每说一句时,吕岱的头就不自觉地低下一分。
直到董允说完后,吕岱已然在董允面前完全低下头了。
可见吕岱被打动了。
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一道沙哑无力的声音再度响起:
「大司马,要卑臣做什么?」
闻言,董允大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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