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闱在即,汴梁的儒生士子明显多了起来,大街上到处都能看到身穿长衫的读书人。
各个酒楼、勾栏、瓦舍、茶馆也都相当热闹,三五成群的士子聚在一起,或是吟诗作对,或是指点江山,让汴梁充满了文人气息。
由于大宋在各州都有解试考场,所以来的士子基本上都是汴梁及周围京畿路人士,往日来汴梁次数颇多,一个个倒是熟门熟路,该往哪里钻就往哪里去,街头巷尾到处都能看到他们的身影。
此刻赵骏走在十字街的东庙外,汴梁内城他已经走遍了。
他曾经去过崇明门内大街的大辽使馆,见识过大辽人的嚣张跋扈。也曾经去东大街外,看到过相国寺门口的繁华盛景。
夜市的漂亮姑娘很多,樊楼外饭香扑鼻,站在天汉桥上能一眼看到皇宫门口的宣德楼,大街小巷各衙门府邸,勾栏妓院伸出来的葱白玉手在汴河边的春风当中轻摇招展。
这里空气里的味道,都充满了香甜,令人陶醉。
唯有赵骏偶尔在经过汴河桥梁的时候,会看向岸边硕大的排水洞口微微有些出神。
汴梁水路四通八达,连着黄河、汴河、蔡河等六七条大型河流,一旦雨季很容易爆发洪水,淹没整个城池,因此就需要极为发达的地下排水系统。
从春秋战国时期开始,这里就已经开始建设下水道,到如今大宋,把都城定在汴梁之后,在原有千年的基础上,又经过百年修缮,下面的水路系统已经是纵横交错,繁密如网。
据说汴梁城下约五六丈位置,已经演变成了一座地下城,鬼市、鬼樊楼、无忧洞皆藏匿于此。
前几天下雨,从地下排水管道冲出不少尸体,都被开封府的人带走。赵骏那个时候也恰好在外城,亲眼看到几具残缺的孩子尸首排在岸边。
丢了孩子的家长得知消息赶来,有认出孩子的哭断了肝肠,有看到这里面没有自家孩子,脸上露出复杂侥幸,还有更多的尸体没有人认领,围观的百姓都用同情的眼神看着他们。
汴梁太大了,外城住了几十近百万人口,丢个几十上百个孩子从来都不是什么大事。
不止是小孩,还有大人,特别是年轻女子。
据开封府统计,最近几年光报案的人家就有一百多户,能找回来的屈指可数。更多的就像石头扔进了大海里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让赵骏感叹。
汴梁地上城繁荣昌盛,地下城也繁荣昌盛,他们都有美好的未来。
赵骏在人流穿梭的东庙对面找了一家茶楼,除了他自己以外,就是身边狄青五人小队将他团团护住,等他进去后没多久,就陆陆续续又有一些人进来,很快原本人不多的茶楼就即将坐满。
二楼临窗位置是抢手的地方,早就被人占据,距离春闱还有五天时间,茶楼上基本都是应试的考生,在一起谈天说地,聊着诗词歌赋,针砭时弊。
楼下时不时就有公门的人来来往往,还有士兵在大街上巡逻穿梭,让原本就熙攘的人流量更加拥挤。
“这两天怎么回事,以往科举的时候开封府衙门确实会增派人手,在大街上四处巡逻,以维持秩序。但基本上不会派军队,怎么现在有那么多士兵在街上晃悠?”
“你不知道吧,这些都是皇城司的士兵。”
“皇城司的士兵不是都只会在宫外站岗吗?怎么都跑到大街上来了?”
“现在宫外站岗的士兵都换成了殿前司的人,皇城司的士兵全都上街巡逻,一切敢闹市者全都抓到了皇城司衙署。”
“怎么回事?皇城司翻天了?他们什么时候有了抓人的权力?难道就不怕御史和谏台弹劾吗?”
邻座的几个士子看到窗外来来往往的士兵,就有不明白情况的人询问。
皇城司在汴梁有五千多人,其中至少三千人都是明面上的士兵,暗探约两千人左右,分布于大街小巷,查探一切往来情报。
因为皇城司本质上属于军队,按照宋律汴梁城的秩序属于开封府,皇城司的士兵只有保护皇宫的权力,没有其余搜查、取证、缉捕、审判的权力,权势可以说几乎没有。
就连暗探在搜集情报的时候要是惹了开封府,都有可能被开封府的人抓起来,察子们像是过街老鼠,向来都见不得光,因此见到这明目张胆,令人疑惑?
“你还不知道吧,官家下令从前日起,皇城司就有了不用通过大理寺和开封府直接拿人的权,抓到人也不用经过大理寺和开封府审判,因而皇城司兵马现在全都被安排在各坊市巡逻呢。”
“皇城司竟然拥有了如此大的权势?”
“据说如今皇城司新上任了一位知司,姓赵,有传言说是宗室子弟。”
“宗室子弟能执掌皇城司吗?不是说他们不得入仕为官,不得入军为将,怎么能拥有皇城司这般军队之权?”
“这谁知道去,也许这人并非宗室,只是恰好也姓赵罢了。”
“不过听起来也算是件好事啊,以前在汴梁的时候,每年秋闱、春闱大量士子涌入城内,开封府人手不够,到处都会发生案子,现在有了皇城司维持秩序好像也不错。”
“京畿路的士子来汴梁参考,了不起就那么几千人,本来就不会引起太大的波澜。这些人能维持什么秩序,就怕随意抓人,造成冤案四起。”
众人议论纷纷地说着,有个士子忽然瞥见旁边椅子上坐着个被家丁簇拥的年轻人,看打扮好像也是来考试的书生。
因为赵骏身边的护卫都配着刀,这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某某衙内,秉着结交权贵的心思,就有个人起身走了过来,向赵骏拱手说道:“这位兄台也是来赶考的吗?”
“算是吧。”
赵骏笑了笑没说话。
他今天是来看看皇城司的行动,刚刚上任就什么都不干肯定不行,所以他打算主动出击,一来揪出里面的内鬼,二来也是挑衅一下开封府的权威。
范仲淹在开封府的时候,下面的人还算收敛,甚至有不少如韩远这样的邪恶之徒被他赶走,换了几个刚正不阿的人上来。
结果才短短几个月的时间过去,开封府衙就又变得黑暗腐败,新上任的开封府尹张逸仅任职一个月就被调走,后上任的丁度是个训诂学家,虽然为官清廉正直,但说难听是个刻板的老儒,极容易被下面的人蒙蔽。
所以在他的糊涂治理之下,开封府下面的官吏继续上下其手,特别是府衙的牌司制度,当时要想去开封府告状,就必须在府衙门口登记排队,且就算登记完后也不能立即开庭,而是要等通知。
基本上如果不给负责牌司的官吏送钱,想等到开庭审理,要到猴年马月去了。而且一旦涉及到开封府徇私枉法,或者牵连到跟他们有关的人,这辈子都不可能见到府尹开庭。
因此在这样的情况下,老百姓遇到冤案还在外面登记排队呢,府衙里面的开封府尹却还以为天下太平,每日读读书,喝喝酒,清闲作乐,舒服得很。
“兄台不如和我们一起来坐坐。”
那士子邀请道。
赵骏摇摇头:“你们坐吧,我待会还有点事。”
“那就不打扰了。”
士子识趣地离开,但走前还是说道:“最近皇城司四处巡视,兄台还是要对他们小心一些。”
“嗯。”
赵骏哭笑不得,就点点头应下。
过了片刻就有个汉子蹬蹬蹬地快速上楼,到赵骏耳边低语几句,赵骏点点头,随后离开。
看着他离去的身影,那边的士子不由得艳羡说道:“不知道是哪家衙内。”
“这些衙内不是我们能结交的,伱胆子也是真大,还好那人脾气秉性好像还不错,要是遇到一些脾气不好的衙内,冒然过去,少不得挨揍。”
“原来是这样,多谢李兄解惑,看来以后遇到这些衙内,咱还是应该躲开点。”
后面的人小声说着。
赵骏此时已经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下了楼,直接往南堂街去。
南堂街这时正有些混乱,皇城司的士兵在街上遇到了一桩事,有个老妇人在街边给人缝制为生,忽然看到街上有个女子,她惊叫起来那是她儿媳妇,上去拉扯。
结果女子身边有两个壮汉跟着,打了那个老妇人,惊动了皇城司士兵,上去把他们抓起来。没想到开封府衙役也过来了,双方正僵持着。
赵骏过来的时候,见到皇城司的士兵已经来了两队人,开封府的衙役们也是纷纷呼朋唤友,吹响哨子,来了二三十个。
街道中间已经空了出来,两边的楼上探出无数个脑袋,看热闹的人山人海,摆摊的基本都已经跑了。
士兵控制了老妇人、女子以及两个壮汉,开封府的衙役正勒令他们交人。
“怎么回事?”
正在这个时候,几个轿夫抬着一架轿子到了现场,下来一名身穿绿色官服的中年人,威严地看着这一切。
见到有官员到场,皇城司的士兵们互相对视,皆有些畏惧。
他们毕竟以前地位低下,不像开封府巡检、孔目、行首、衙役等人一样,有文官支持,因而不敢妄动。
很快就有衙役把事情跟那人说了一下,官员就喝道:“既有案子,就该归开封府管,你们皇城司算什么东西,还不快滚。”
“你让谁滚?”
赵骏越众而出,冷冷地看着这人。
他认识。
资料上显示此人名叫廖昱,是开封府司法参军,正七品,干了不少贪赃枉法的事情。
廖昱眯起眼睛看着赵骏,上下打量了一番之后,便呵斥道:“你是何人,官府办案,闲杂人等一律离开。”
“我叫赵骏,现在知皇城司,从今天开始,开封府办不了的案我们皇城司办,开封府抓不了的人我们皇城司抓,你还有什么疑问?”
赵骏扫了眼对面,忽然注意到对方人群当中竟有个熟悉面孔,当时就心中盛怒,那个人正是当初放走人贩的国字脸衙役。
廖昱皱起眉头。
跟普通百姓不同,他们当官的渠道多,消息来源自然也多。
皇城司这几天发生的事情他们自然清楚一二。
如今官家大大加重了皇城司的权限,有传言说官家实在忍不了汴梁城内四处乱象,所以决定出手整治。
因而这几天上面也打了招呼,示意他们低调一些,免得被皇城司抓到把柄。
但皇城司手伸得未免太长了些,竟然直接派士兵上街巡逻,而且把属于他们的案子也抢走了,摆明了是想抢夺开封府的办案权。
本来这也没什么,反正开封府每天那么多案件,有人帮他们分担也是件好事,问题是开封府有不少案件就是他们自己人干的,要是被皇城司的人查出来,那他们岂不是也要遭殃?
想到这里,廖昱就低声问左右道:“这几个人你们认识吗?”
左右摇摇头:“不认识。”
那看来跟他没关系,廖昱就看向那老妇人说道:“你是哪里人?”
老妇人说:“中牟人。”
“你既说这人是你儿媳,可愿意去开封府立案?”
廖昱问道。
赵骏说道:“若你不想去开封府,由我们皇城司替你做主,从今日起,开封府的人也归皇城司管,若是阻拦者,杀无赦!”
老妇人连忙叫冤道:“我儿死后,家里钱财都被这女人卷走,我在中牟报官无人理会,来开封府报官因无钱进衙门,到现在都没人受理,反正老身就一条命,愿意去皇城司.”
哪料到老妇人话还没说完,女子撒泼大叫道:“我跟她没关系,我不认识她。”
“既然没关系,自然会查清楚,你怕什么?”
赵骏喝了一句道:“把她的嘴封上,那两个人的嘴也堵住,将人给我带回皇城司衙署。”
“是。”
周围士兵们听到知司的话,胆气大生,便抓了人就走。
廖昱也没有阻拦。
这事跟他没关系,至于维护开封府颜面,那是丁度的事情,只要不涉及到自己贪赃枉法,他也确实不太想跟皇城司直接起冲突。
毕竟赵祯前几日可是下了死命令,纵使开封府见了皇城司,也得自动低一级,皇城司拥有更高级别权力。
很快廖昱就带着人走了,旁人见到这虎头蛇尾的一幕,顿时嘘声不断。
等到廖昱的轿子离开现场,回了开封府衙,就有心腹凑了上来,对他说道:“参军,咱们就这么走了,会不会有点堕了开封府的名头?”
“呵呵。”
廖昱笑了笑道:“现在皇城司有官家撑腰,得了权力就马上巡检全城,气势正旺,不应该与他们正面相扛。”
“这倒是,我刚才看见他们连禁军的弓弩都带出来了,不会是想当街杀人吧。”
心腹想起对方弓弩箭端闪烁着寒芒,不由得心有余悸。
廖昱摇摇头道:“那赵骏嘴上猖狂,无非是仗着背后有官家罢了。且容他猖狂些时日,吩咐下面的人,见到皇城司的人莫要和他们争论,除非是牵扯到自己人,否则案子都交给他们就是了。”
“啊?”
心腹惊讶道:“这会不会让开封府百姓只知道皇城司,而忘记了府衙?”
“你啊。”
廖昱瞥了心腹一眼,要不是心腹是他小舅子,真想狠狠地给他一耳光,问问他为什么这么蠢。
与此同时,南堂街又恢复了往日的热闹。
赵骏看着他们离开的背影,目光死死地盯着人群当中那个国字脸衙役。
对方似乎没有认出他,脸上也没有什么异样,或许那天天色太暗了,对方并没有把几个外地的贼配军放在心上。
“知司当真是神武,连开封府衙都能喝退。”
回去的路上,石玉兴高采烈,对赵骏说道:“以后皇城司在东京岂不是可以横着走?”
“呵呵。”
赵骏笑了笑没有说话。
对方知难而退确实不在他的意料之中。
因为如今皇城司拥有了缉捕和审判权后,就与开封府职权相撞。
赵骏故意把人派出去,就是为了和开封府起冲突。
只有主动出击,才能够抓到对方把柄。
没想到对方似乎根本没有接招,直接就让他把人带走了,令人出乎意料。
不过仔细想想,无外乎两个原因。
一是赵骏和吕夷简他们大吵一架,让吕夷简他们心中忌惮,所以跟下面的人打了招呼,让开封府跟皇城司尽量别起冲突,免得赵骏真动手砍人。
二是对方可能在酝酿着什么阴谋,比如故意纵容皇城司,让皇城司在汴梁横冲直撞,一旦皇城司出了篓子,抓错了人审错了案,他们再煽动一下民怨,恐怕马上就又是无数弹劾的奏折飞到赵祯的桌案上。
所以开封府这边才暂时对皇城司避其锋芒,廖昱就这么带着人离开。
赵骏虽然在官场上没混过,但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看过那么多古代阴谋事情,自然也能猜到几分。
因此他并没有为这次胜利而感到高兴,而是对开封府高看了几分,对方似乎在别有所图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