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刚过,天气就开始转凉。
政事堂的暖房里,最近也添了几盆炭火。
吕夷简坐在椅子上,右手拿着一卷昨日从江南西路发上来的公文。
看了片刻,他揉搓了两下鼻梁,略显老态龙钟。
旁边的王曾手里捻了一把香料,撒入脚边的火盆里,顷刻间香味四溢飘散出来。
闻着这突如其来的香味,吕夷简抬起头,看向王曾,香味带着淡淡青烟,他忽然有些恍惚地说道:“孝先。”
“嗯?”
“你说我们是不是错了。”
“吕公的意思是。”
“赵骏到如今,眼睛康复也快两月了吧。”
“是啊,快两月了。”
“可是你看到现在为止,他做过什么大事吗?”
“倒是做了不少大事。”
王曾笑了笑道:“昨日抓了马家两个进士,论起来,那还是你的妻弟。”
马亮跟吕夷简的关系是翁婿,吕夷简娶了马亮的长女,而马仲甫是马亮的小儿子,今年也四十多岁,现在还被关在皇城司里。
这件事情马家已经找过吕夷简,但吕夷简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赵骏。
几个儿子也曾问起舅舅的事,也幸好那位秦国夫人早就病逝了,否则的话,马夫人肯定会找吕夷简闹,到现在吕夷简依旧觉得头疼。
“这事就不说了,马家那两个兄弟,也算罪有应得。”
吕夷简苦笑着摇摇头。
他也没想到马家干了那么多坏事。
不过他那个岳父就不是什么好官,上下其手贪了不少,这件事他也是知道的,所以马家这事他还真不好插手。
主要是赵骏的三观跟他们差别太大了,对于大宋君臣来说,贪污腐败其实已经不是什么大事。
但赵骏眼里揉不得沙子,或许只是偷拿偷占点无所谓,可在背后给无忧洞、鬼樊楼这样残害百姓的地下势力撑腰,就是他们的问题了。
关键是他们原本希望杀心那么大的赵骏走科举入仕,被官场同化,让他以后就算改革,也温和一点,甚至尽量缓解改革的进度,就单纯提高生产力,搞发明创造就行。
可如今看来,赵骏根本就没有向着他们希望走的方向去了,反而被他们压得越狠,就反弹得越厉害。
现在竟然另辟蹊径找了官家,拿到了皇城司权柄,开始以另外一个角度和方向整顿官场,一举扫荡了汴梁开封府毒瘤,这是他们万万没想到的事情。
他们越想求稳,赵骏越是剑走偏锋。
王曾素来聪明,稍微一想就能明白吕夷简的意思,轻声说道:“吕相是后悔当初不应该让赵骏这样走官场吧。”
“但官家也是同意了的。”
吕夷简说道,这件事情确实是他唆使晏殊找的赵祯。
王曾摇头道:“官家是同意,但伱别忘记,赵骏曾经说过,官家耳根子软,最容易来回答应。今日他能答应我们,明日他就能答应赵骏,这样一直互相拉扯下去,不是个头。”
“唉。”
吕夷简长叹道:“那现在该怎么办?照这样下去,韩亿恐怕也保不住。”
“保不住就保不住吧。”
王曾鄙夷道:“你就是一直太惦记自己那一亩三分地了,赵骏说得没错,权力欲望太重,越害怕失去,就越想抓紧。最后就怕你什么都得不到。”
吕夷简哑然道:“你也不用说老夫,你自己还不是一样?难道这件事情不也是你担心的事?”
王曾就沉默下来。
还是那句话,他虽然跟吕夷简有矛盾,但赵骏的出现确实动了他们官僚士大夫阶级的基本盘。
如今官僚士大夫阶级势力空前的强盛,可赵骏一过来就要对他们喊打喊杀,作为这个基本盘的代表领军人物,他和吕夷简,包括王随等人在内,都不希望出现这样的事情。
问题是当初赵骏是口嗨,等到了大宋,见到了一些事,一些人,改变了他。已经从口嗨变成了实际行动,这就让吕夷简和王曾更加恐惧和担忧。
早知道这样,还不如当初就劝官家,干脆给赵骏一个别的头衔,诸如御赐状元或者奇才之类,直接让他做整体规划。也好过现在人家执掌皇城司,对官僚士大夫举起了手中的屠刀。
“那又怎么样呢?”
王曾开口说道:“现在事儿已经做下了,就暂且先忍着吧。说不好他清理一些贪官污吏,也是件好事。”
吕夷简苦笑道:“那他最后不还是会支持范希文庆历新政的吗?你说.他会不会就是趁着现在在为范希文清理障碍?”
“这!”
王曾猛然惊醒。
是啊。
大宋十个官里有六七八个贪污腐败。
现在赵骏这是打算把皇城司的权柄遍布全国,如果全国官员都被他查一遍,怕是有大量官员落马。
即便这个过程需要花好几年的时间,可庆历新政也是几年后的事情。
一旦赵骏悄无声息地在几年时间内搞了大批官员落马,而范仲淹也在这个时间段拉拢更多官员支持他的新政,将来岂不是新政还是会推广全国?
到时候他们的基本盘还是得崩塌。
想到这里,一时间王曾脑袋嗡嗡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现在他们与赵骏还有官家的关系处于一个极为特殊的状况。
因为据赵骏所说,历史上他们这一批人在最近两年内都会被换下去。
如今还能在相位上好好呆着,就是有赵骏在中间维系。
他们作为知情人,官家就不可能让他们流落到外面去,也不可能让他们离开这个中枢范围。
所以正因赵骏的存在,他们也还能存在。
要是赵骏出了什么意外,谁也不知道官家会做出什么事来。
因而从这个角度上来说,他们就不可能拿赵骏怎么样。
就算赵骏闹得天翻地覆,他们也只能被迫忍让,或者找官家寻求帮忙,或者在背后做点其它小动作。
可照目前的情况,他们真的能说动官家吗?做小动作就能阻拦住赵骏的脚步吗?
他们越说动官家,官家也会越被赵骏说动。跟自家子孙后代以及大宋帝国比起来,士大夫阶级本身就不重要了。
“你想怎么做?”
王曾思索过后,反问道:“官家那边说也说过了,劝也劝过了,可他还是被赵骏说服,皇城司的权柄收得回来吗?”
“所以我问你,我们是不是一开始就做错了。”
吕夷简说道:“要是我们一开始就全力支持赵骏,他也不会变成现在这样。”
“那当初又是谁说赵骏还年轻,还需要历练,让他进的官场?”
“是我没错,但这难道不是事实吗?”
“还记得我们当初说过的话吗?他要历练,还是需要我们协助。”
“你的意思是?”
“我想再奏请官家,让赵骏干脆来政事堂,这样将他留在我们身边,就不会再有心思去做别的事了。”
“你想多了,赵骏不会留在政事堂,现在看他的手段,杀伐果断,以雷霆之势扫平了开封府,你觉得他还需要历练吗?”
“说到底你是不是怕了?”
王曾嗤笑起来:“是不是你吕家底子不干净,害怕赵骏查到?”
“不管你怎么说,我都是为了大宋。”
吕夷简低着头看了眼手边的公文,“话说回来,我们好像已经很久没像以前那样,跟在赵骏身边听新东西了,以前的那些东西翻来覆去,也了解得差不多。我们总是在担心汉人被奴役,但现在看来,其实是我们自己在奴役我们自己。”
那是一份江西路又发生叛乱的公文,石城民张健因不满苛捐杂税,率众起义。
虽然这次起义很快就被平定,犹如大宋无数次起义里的一朵浪花一样,没有造成任何波澜,甚至在史书里都没怎么提起。
但至少也在给吕夷简另外一个信号——如果他们什么都不做,那历史依旧会遵循它的轨迹去走。
所以吕夷简确实有些后悔了,后悔不该设计赵骏,全力支持他,结个善缘,说不好人家会放过自己的子孙后代呢?
“怎么,这是打算向赵骏释放出一些善意吗?看来吕公是真的后悔了。”
王曾略有些调侃意味地说道:“就是不知道吕公是在后悔当初不应该让赵骏出宫,还是后悔现在赵骏没有按照吕公的意愿在走,害得吕公失了两个侄儿。”
“都有吧。”
吕夷简也没有否认,要是一开始就给予赵骏足够的尊敬,或许也不至于让马家两个侄儿遭此大难。
“那你就舍得你们吕家那么多门荫入仕的子弟?”
王曾反问。
要知道赵骏在眼睛未复明前就说过,宋朝的问题积重难返,解决三冗问题甚至只是第一步。
而就是这第一步,便已经让吕夷简王曾等人感觉到恐惧。
三相三参,包括晏殊在内,不都是赞成赵骏入局科举,被他们同化的吗?
不就是因为谁家都有大量的门荫入仕子弟。
一旦赵骏支持范仲淹改革,掀起滔天波澜,那岂不是他们家族的子弟都难以幸免?
所以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小心思。
可现在吕夷简心里已经出现了一种拧巴感。
既担忧赵骏掌握大权,会威胁到他们士大夫,又害怕未来大宋灭亡。
有私心不假。
但吕夷简知道,如果继续让这种私心填满他的脑袋,那么他与官家的距离,也会越来越远。
他说道:“你觉得赵骏真能清理掉所有士大夫吗?可是你没有觉得,官家与我们之间,已经越来越生疏?官家,再也不是曾经的官家了吗?”
王曾皱眉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吕夷简摇摇头,苦笑道:“我们是想保住士大夫不假,可你想想,官家要的是什么?”
“大宋不被灭亡。”
王曾毫不犹豫地说道。
因为赵骏早就说过,任何掌权者第一忧虑,永远是政权安全。
吕夷简叹道:“是啊,所以赵骏只要每一天都在向官家渲染大宋的危机,官家的恐惧就会增加一分。而若想解决危机,就必须进行大面积吏治整顿,那么我再想保住士大夫,最终将不可避免地与官家走到对立面上去。”
“吕公所言,我又何尝不明白但真要做个取舍,难啊。”
王曾同样叹息了一声。
他们既然能到今天这个位置,就证明了政治智慧不会太低。
历史上范仲淹庆历新政,要革了大半个官场,他们这些人成为反对者,不是他们意识不到庆历新政是对大宋好。
而是就是能意识到庆历新政对大宋好,他们才成为反对者。
因为对大宋是好了,可对他们以及他们的家族来说,那就是灭顶之灾了。
所以他们希望赵骏成为自己人。
但现在看来,不仅赵骏不会成为自己人,连官家也将在赵骏的忽悠下,离他们渐行渐远。
到时候整个士大夫阶级,都要变成赵骏和官家的敌人,到时候他们该怎么办?
“再难,也要做出决断。否则再这样下去,我们与官家之间就会爆发出严重的不和,到时候只会把官家逼到跟赵骏站在一边,我们的结果一定不会好到那里去。”
吕夷简在这一刻忽然有了明悟,沉声道:“我打算明日去奏请官家,再请赵骏入宫讲解,你们去不去?”
“再看看吧。”
王曾摇摇头,说道:“看看韩家怎么样,韩亿若是聪明些,向官家求个情,只要官家和赵骏有了不同意见,事情或许还有转机。”
“那就这样吧。”
吕夷简用袖子扇了扇愈发扑鼻的香味,随后站起身,边向外走,边低声道:“老咯,老咯。未来是年轻人的天下。老夫已经保不住大宋的士大夫了,你愿意去触这个霉头,你就去吧。”
“哼,老匹夫。”
王曾冷哼了一声。
想拉赵骏入局是他们三相三参默契决定,甚至还是吕夷简起的头。
但没想到第一个叛变的,也是这厮。
归根到底,还是以前赵骏提过一嘴,说吕夷简和司马光的时候,提及了吕公著,让吕夷简知道吕家将来还有一位宰相。
范仲淹改革针对的是门荫入仕以及才能不佳者,正儿八经考上进士的往往都有才能,且由于进士每年人数太少,基本上不可能在淘汰的名单里面。
吕夷简的长子和次子也是门荫,但三子吕公著将来是先门荫再考进士,前途无量。
也就是吕家只要有吕公著在,就不会因为范仲淹和赵骏将来掀起改革而没落。
可他们王家却不同,王家四个儿子都补门荫,全在淘汰名单里,所以自然就出现了如今的两种态度。
吕夷简可以叛变,王曾却难。
说到底。
都是为了自己的家族。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