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洙这段时间相当卖力,被赵骏呵斥之后,马不停蹄亲自前往各县,也是第一时间把安丰也出问题的情况汇报。
安丰主要有两个问题,一是贪污腐败,二是灾情其实没有上报的那么严重。
当时安丰县有个湖叫勺陂,宋明道年间,也就是五年前,安丰知县张旨对芍陂作了较大规模的修治,使得此地的水利设施相当完善。
如果说霍丘旱灾导致全县七八成良田减产甚至绝收的话,那么勺陂这把由于完善的水利设施,造成的影响最多也就两三成而已,根本不像上报的那么严重。
而地方官吏却向朝廷谎报灾情,让朝廷拨款了大概九万斛粮草过来,这批粮草按当时市面上价格,能卖到四十多万贯。
其中大部分都被地方官吏贪墨倒卖,只有小部分用于赈灾。
但正因为安丰受灾少,这小部分竟然恰好勉强够用,导致杨告刚开始没有察觉。
还是林洙发现账目和走访不对,哪有走访民间发现根本没那么多受灾群众,却有那么多受灾物资的?
细查之下,这才找到真相。
所以林洙也算是戴罪立功,头上这个寿州知州的乌纱帽暂时保住。
不过要想让赵骏减轻对他的负面态度,光这一点自然是不行,还要他展现出更多的能力,因此在临行之前,得交代他一个任务。
很快林洙就飞快地从州府衙门跑到转运使衙门来了,也亏得淮南西路转运使衙门以及寿州知州衙门都在寿州下蔡,不然的话林洙要想过来,现在腿肯定都跑断了。
此刻他气喘吁吁,擦了擦额头的汗水,向赵骏拱拱手道:“下官参见知院。”
“林知州辛苦。”
见到他的模样,大抵是知道对方几乎第一时间就奔跑过来。
虽然不知道是在作秀还是真急,但也没必要挤兑对方,赵骏说道:“先坐下再说。”
“谢知院。”
林洙大喜,前段时间他可是连坐的资格都没有,现在好歹能坐了。
但赵骏却没有给他上茶。
刚才杨告来汇报公务的时候,可是有茶喝。
林洙过来,连茶都没有,这就是对一名有能力且没有太大污点,以及一名有失职问题的官员之间区别对待。
而且还是赵骏故意这么做的。
现在有坐让你坐,就是赵骏释放的信号,告诉你,因为你这段时间的表现,勉强还算过关,失职罪可以绕过。
但要想让我把伱看进眼,这点表现可还不够,必须要加倍努力才行。
也算是赵骏在政制院跟吕夷简、王曾、王随那帮家伙,学到的为数不多的一点官场上位者之道。
林洙自然明白这一点,战战兢兢坐到一旁,屁股都只敢坐半边,随后问道:“不知知院叫下官过来,是有何差遣?下官必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他连什么事都还不知道,就打着包票说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显然也是在表明心意。
赵骏笑道:“不用你赴汤蹈火,寿州这边我希望你把事情放一放,交给通判去做。你即刻前往亳州,去找亳州通判邵景先,目前朝廷也不知道新派了亳州知州来了没有,若是来了,就拿我的手令,查查蒙城那边有没有问题。”
“是。”
林洙连忙起身拱手应道:“下官今日就出发。”
“无需那么急。”
赵骏随后又道:“我会派人告知淮南东路转运使,让他那边进行全淮南东路核查,配合你们的行动。”
他倒不担心淮南东路转运使参与进去,因为此人名叫蒋堂。
大前年淮南旱灾,他当时任江南东路转运使,本来跟他没什么太大关系,却因一江之隔动了恻隐之心,开江南东路常平仓救济淮南灾民。
之后蒋堂调任淮南东路转运使,兼江、淮发运事。
并且蒋堂女婿兼学生叫邵必,他是今年二月,也就是赵骏考举人那一届考上的进士,现在出任高邮县令,同时他早年就学于国子监。
恰好王曾以前有段时间得罪了刘太后,被降职以直学士判国子监,因此邵必也是王曾的门生。
王曾临行前给了赵骏一封信,就是说的此人。
赵骏在淮南西路一个多月,早就派人给那邵必送信,要他汇报一下淮南东路的情况,问他蒋堂如何?
邵必也已经回信,告知赵骏,说他岳父为人刚正不阿,素有清名,不管去哪里任职,都被当地称赞,且十分热衷于兴办教育,遇事不屈,好学工文,延誉后辈,至老不倦。
这番评价都不知道是女婿吹岳父,还是事实。
但不管怎么样,赵骏也自己查了查这蒋堂,确实没什么黑料。而且相信王曾应该也不会看错人,他说邵必没问题,那应该是没问题。
因此就让蒋堂那边帮忙查查。
即便查出蒋堂和邵必有问题也无妨,到时候回去找王曾的麻烦就是了。
得到赵骏的承诺,林洙自是大喜过望,拱手说道:“谢知院,下官必定不负知院所托。”
“去吧。”
赵骏挥挥手。
林洙喜滋滋的领着新任务走了。
等他走后,赵骏也没有太做停留,让剩余没有参与贪腐案的副职官员先暂管寿州公务,自己下令即刻启程前往杭州。
从寿州去杭州倒也简单,下蔡县城外就是淮水,坐船顺着淮水一路向东,进入楚州境内。
随后在楚州,也就是后世淮安市走运河南下,过长江就是江东。
赵骏在四月中旬出发,仅仅五天时间就已经到了扬州,这还是因为春季东南风,逆风航行。若是西南风和西北风加持,史料记载汴梁到扬州也仅仅只需要十二日。
扬州湾头镇,由于扬州和真州是漕、盐运的重要枢纽,真、仁两朝,每年漕运多达800万石,占全国漕运的四分之三。
连淮南东路转运使、发运使衙门,都置于真州杨子县,本是赵骏要视察的地点。
但由于赵骏此番南下,主要是处理杭州知州孙沔,不便去扬州和真州,就需要从湾头镇直接南下进入长江了,没有去江都和扬子。
只是之前只会了蒋堂一声,所以没想到他带着淮南东路大小官员已经在湾头镇等着。
赵骏没办法,就只好下船与他们吃了顿饭。
与会者都是淮南东路大小官员,除了蒋堂以外,还有淮南东路副转运使、转运判官、提举常平使、扬州知州、真州知州、两地通判以及海陵县令等十多名官员。
会上赵骏和众人相谈盛欢,聊了聊淮南东路治理情况,也聊了聊两江漕运目前遇到的一些问题等等。
其中海陵县令赵抃引起了赵骏的兴趣。
因为蒋堂话里话外,有意无意,都是向赵骏引荐此人。
问了下他的政绩才知道,景祐元年中二甲进士,之前任崇安县令,政绩出色。
去年年初调到海陵来,短短一年多的时间,就让海陵治安、农业、经济都向上一个台阶,蒋堂虽然跟他不认识,却非常欣赏他,因此特意叫来引荐给赵骏。
赵骏自然不知道这人历史上也是个大人才,在王安石做宰相时当过参知政事,只是坚决反对青苗法,却不能否定其治理地方的能力。
所以赵骏记下了此人的政绩,等之后从杭州回来,巡视淮南东路的时候,再好好看看海陵那边的情况。
午宴结束,赵骏再次启程,从湾头镇走岔路水道入长江口,再南下杭州。
又是十日后。
傍晚时分,临平镇,正是四月初夏,距离杭州已经不足二十里路。
京杭大运河上,两艘大船徐徐南下。
从寿州到扬州二百多公里路程只需要五日,但从润州(镇江)到杭州二百七十公里,却走了十日。
这是因为寿州到扬州路程其中大半都是淮水,顺水的情况下船速极快,能达到每小时十多公里,几乎一两天时间就能从寿州到楚州。
而到了楚州南下有一百公里左右的运河路段,运河水流速度比较缓慢,在没有沿岸纤夫拉的情况下,只能做到每小时四五公里,光从楚州到扬州就花了差不多三天时间。
可润州到杭州这段全是运河,每天走十个小时也就四十来公里,有的时候遇到堵塞或者比较糟糕的天气不好行船,耽误时间也是常有的事情。
所以从宋明清时期,多有记载从杭州到汴梁,船运基本上都是在十五到二十五天内。而从杭州到北京,则要五十多天。
已是四月底,接近五月,天气愈发炎热,站在船头放眼望去,能看到镇子外沃野千里的农田。
农田郁郁葱葱,稻苗在风中摇曳,偶尔还能听到青蛙呱呱的叫声。
跟北方目前正处于稻麦交替种植的农业革命不同,南方在宋真宗时期就完成了占城稻与本土稻之间的交替种植,因此南方基本上都是水田。
长江下游的太湖流域正是大宋的粮仓,这里到处都是四溢流淌的小河、遍布旷野的湖泊,以及一条条纵横交错的水渠。
在它们的滋养下,旷野里密密麻麻的农田飘着淡淡的稻花香味,浑浊的稻田里,时不时有田鱼翻腾。
赵骏已经很久没看到南方这般美景。
上次见到,还是前年从大学毕业回家,之后在前年下半年又离家北上找工作,没有找到合适的,就想考公,于是才去参加支教,希望得到考公后的优待。
这样算来,他已经两年多没有见过父母,也没有见过江南春色。
就是不知道在南宋祖先迁徙去之前,湖南那个山窝里,是不是早有人在居住,有没有那个令人朝思暮想的小村庄。
“知院,前面码头。”
江大郎注意到前面临平镇子码头上有一大堆人在那站着,想来应该是两浙路的一票官员。
毕竟他们经过润州、常州、湖州等地的时候,地方官员不可能不知道,只是赵骏拒绝了一切地方官员的应酬,径直前往杭州,所以才能这么快过来。
但地方官肯定会派快马先一步去两浙路报信,所以两浙路四司衙门那边自然会有所反应。
船只缓缓抵达了码头。
码头上两浙路转运使张夏、按察使王雍、提点刑狱李柬之、发运使许元等一众四司衙门大小官员二三十人涌了过来,向赵骏拱手行礼。
“参见知院。”
“免礼。”
赵骏下了船,扫视一圈,问道:“李柬之何在?”
“下官在。”
靠前面的一个中年官员走出来,向赵骏行礼道:“见过知院。”
“呵呵。”
赵骏上前笑道:“听王相说你德才兼备,是难得的奇才,未来成就不可限量啊。”
这句夸赞显然有另外的含义,众人看向李柬之的目光顿时变得不同起来。
听说李柬之的父亲李迪被政敌吕夷简赶出朝廷,后来抱紧知院大腿,现在已经坐稳了刑部尚书的位置,深得知院器重。
现在李柬之又得到夸奖,李家这是要翻身了。
李柬之忙拱手回道:“这都是王相谬赞。”
“好了。”
赵骏看向众人,随后说道:“本知院是来杭州办差的,诸位也无需如此大动干戈。”
两浙路转运使张夏过来道:“知院,我等已在城中设宴,还请知院赏光。”
“嗯,那就进城吧。”
赵骏点点头,正准备扭过头上船。
李柬之忙过来低声道:“知院,下官有要事奏报。”
“上船。”
赵骏轻声说了句。
诸多官员随后也各自上了自家的船。
李柬之则带着几名手下,抬着一人到了赵骏的船上。
船只缓缓开启。
一行人进入到了船舱内,李柬之将人放到了船舱里一间房间的床上。
赵骏走过来,低头扫视,见到的是一名面色惨白的中年男子,左臂断了,缠着绷带,颈部有勒痕,一股药香扑鼻而来。
“这是什么情况?”
赵骏问。
“此人叫许明,本是杭州富商,被杭州知州孙沔以谋逆罪下狱。下官前些日子在狱中提审犯人,他不断叫冤,下官就把他提到公堂上,没想到他竟自断一臂以示清白。”
李柬之苦笑道:“下官感觉其中有冤情,于是核查此案,哪料到府库中大量公文被盗。下官无奈,就想放了他,他却上吊以求重启案件,不得已,下官只能将他带在身边,保护起来,并且上奏知院。”
“怎么,重启案件很难吗?”
赵骏皱眉问道。
“下官倒是想,其实在许明之前,还插手过一件案子,亦是孙沔判处。结果正想重启案件,下官的亲朋、故交,乃至福建路转运使都写信过来,让下官别再过问此事.”
李柬之无奈道:“下官深知里面内情不简单,强行重启怕是阻力重重,因而只能劳烦知院。”
“呵呵。”
赵骏笑了起来,抬起头看向房间一侧窗口间滚滚流淌的河水,轻声说道:“人情世故,是张大网啊。”
还好他在大宋没什么亲朋好友。
那些贪官污吏不敢找他本人,可他连朋友都没有,让谁来帮那些人说清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