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朝阳升起。
十月底,初冬时节,虽未下雪,天气却已渐冷。
阳光惨白地照在大地上,驱不散这股冰寒,宛若凉霜。
冷风呼啸当中,就连这天地间都好像有种肃然的杀意在弥漫。
早朝在赵骏的痛斥下结束,诸多官员悻悻而归。
知院下令,考成法将务必严格贯彻、落实下去,再有阻挠者,严惩不贷。
一时间,从七月底新法查出不少官员开始,到现在这场持续了三个多月的骚乱,总算是结束。
崇政殿,坐落在庄严肃穆的大宋皇宫中心靠东北一角,位于垂拱殿东北,紫宸殿北面。
从垂拱殿下朝之后,往东回廊步入紫宸殿,再通过紫宸殿后阁穿过紫宸门,往东走不到五十步,就是崇政殿外。
吕夷简与盛度垂头丧气,面如死灰地步入殿内。
赵骏回来,他们最后搭救儿子女婿的机会也没有了,而且还很有可能遭受到惩罚,让他们充满了失落。
此刻殿内一片沉默,无人说话。
空气里的气氛好像凝结到了极致,以至于连中立派的蒋堂、李迪等人都觉得如坐针毡。
赵骏目光冷厉,似乎还在气头上,竟是一句话都没有说。
赵祯眼见气氛变得僵硬,在屋子里只剩下沉默的第两分钟后,才打破了宁静,低声说道:“大孙,要不”
“砰!”
赵骏狠狠地拍了一下旁边的茶几,怒视着吕夷简他们道:“你们要疯啊!靖康耻还在未来等着你们呢,黄河都还没开始修呢。是不是以为坐在了这个位置上,就自以为权势滔天,可以无视国家利益,肆意妄为了?”
“对,我们是要疯!”
吕夷简红着眼睛,老头似乎存有一股紧绷着的力量,此刻宣泄出来,怒吼道:“不是你儿子出事,伱当然无所谓,肉没有割在你身上,你不觉得疼!”
“怎么?犯罪还有理了?你儿子没有教育好,是谁的责任?他打着你的名义四处耀武扬威的时候,我就不信你没有耳闻!”
赵骏盛怒道:“我是真发现你们这群人越老越不要脸,无视法律,无视道德,公然包庇犯了罪的子嗣,你们的圣贤书是不是读到狗肚子里去了?一点是非都分不清楚了?啊?”
“汉龙,我就这一个儿子了!”
盛度已是老泪纵横!
“你儿子只是犯了罪,又不是死了,嚎什么嚎?”
赵骏气得牙痒痒道:“没了儿子,你那几个孙子呢?重孙都不止三个了吧!”
盛度有三个儿子,老大盛山甫,老二盛申甫,老三盛崇甫。
老大八岁早夭,无后。老三盛崇甫在前些年也病死了,不过有一个儿子盛邦彦。
现在膝下就只有盛申甫这一个儿子,已经五十岁了,有一子盛仲南,这盛仲南快三十岁,给盛度生了三个重孙。
所以虽然现在盛度确实就一个儿子,可又不是绝后。
只是盛度一想到儿子五十岁的人了,却要进监狱,真就悲从心来,哀伤道:“他已年至五十,却还要去坐监乃至流放,老夫怎么能不哀伤。”
“大孙。”
赵祯不忍道:“盛申甫犯的只是收藏禁书的小罪,倒也不至于此吧。”
“我什么时候说要让他坐牢和流放了?”
赵骏都纳闷。
收藏禁书在宋代其实是比较严重的,按情况有杖刑、徒刑、流刑等。
虽然没死刑,但被棍子打,坐牢加流放,那也吃不消啊。
所以吕夷简和盛度都以为儿子要被流放了。
但讲实话,至少在赵骏这个后世人眼里不是什么大事。
主要是宋代禁书其实都不算什么禁书,北宋早期只有天文、术数、宗教、兵书以及非官方印刻的经书是禁书。
如宝元二年,司天监奉旨制定出一份包括十四个门类的应禁图书的目录。
“《孙子》、历代史《天文》、《律历》、《五行》志,并《通典》所引诸家兵法外,余悉为禁书。”
这些东西放在后世算禁书吗?
推广还来不及呢。
古代实行文字狱那是为了给统治阶级服务,不允许百姓接触新思想,从而搞愚民政策。
在赵骏眼里,他如果将来要进行教育和思想改革传播,那文字狱恰恰是弊病,这都封建糟粕,当然不会支持。
传播小电影还是国家明令禁止的呢,要是真严格实施的话,无数给朋友分享过岛国诸多老师作品的人都得抓起来,全国监狱都蹲不下。
因此赵骏耐心解释道:“搞禁书兴文字狱是不可取的,思想这个东西应该正确引导,而不是只想着严令禁止。人心就是这样,越禁止越好奇,最后弹压不住,反倒起反作用,所以我从没觉得看禁书是什么大过。”
说着赵骏看向李迪道:“复古公,以后这条改一改,除非情节特别严重,比如盗版横行得论罪处置以外,普通的禁书就不应该那么严厉,法律这个东西,该严要严,该宽松要宽松。”
李迪是刑部尚书兼政制院同知,管理司法修正,现在的《宋刑统》正在全方面大幅度修改,听到赵骏的话,连忙应道:“是。”
“这”
吕夷简和盛度睁大了眼睛,他们还以为儿子要完蛋了,哪知道这根本不算什么大事。
“至于吕公绰,他的问题最严重。”
赵骏环顾众人,严肃说道:“其余三人收藏个禁书,罚俸即可,屁大点事。吕公绰这厮可就胆大包天,打着吕夷简的名义,四处给人活动升迁,贪权窃柄,卖官鬻爵,当严重处置。”
吕夷简刚刚升起的希望又凉了半截,呆呆地看向赵骏道:“汉龙,看在老夫的这点薄面上,网开一面吧。”
“复古公,吕公绰应该怎么判?”
赵骏不搭理他,问李迪。
李迪先是看了眼吕夷简,随后拱手道:“《宋刑统》,诸监临主司受财而枉法者,一尺杖一百,一匹加一等,十五匹绞。”
吕夷简只觉得心脏都被捏住。
但下一刻,李迪却又道:“只是本案复杂,或许应该商榷一二。”
“哪里复杂了?”
赵骏不解。
“一来经过调查,吕公绰并不是为了钱财而帮人升迁,他家中本就有钱,因此并不在意钱财之物。主要是出于帮助亲朋故友,同年同窗,谋取私利,受贿程度不高,只是接受了一些礼品,”
李迪说道:“二来吕公绰数年前就辞掉了史馆修撰,并未担任各监司主官,也无实际调动官员的权力。他只是靠着是吕夷简长子的关系,交代审官院的官员替人磨勘升迁,他本人无实际滥用职权的行为,因而不好以受财而枉法定罪。”
吕公绰之前是史馆修撰,后来吕夷简总领国史修编任务,为了避嫌,吕公绰就辞掉了史馆修撰,历史上直到吕夷简死后才重新当官。
也就是说,现在的吕公绰其实并没有官职。
而他给人帮忙升迁的方式就是通过给父亲的门生故吏打招呼、请托说情、干预朝廷的磨勘升迁,所以吕公绰的罪名真研究起来,似乎确实不算受财而枉法。
就好像如果一个商人跟一个官员关系好,当掮客托人情去帮另外一名官员升迁的事情,你就很难说这个商人贪赃枉法一样。
不过在后世这个罪名是有确定的,叫做利用影响力受贿罪。
数额较大或者有其他较重情节的,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或者拘役,并处罚金。
数额巨大或者有其他严重情节的,处三年以上七年以下有期徒刑,并处罚金。
数额特别巨大或者有其他特别严重情节的,处七年以上有期徒刑,并处罚金或者没收财产。
本案中吕公绰基本就属于这个情况。
“那该怎么判?”
赵骏皱眉。
李迪想了想道:“该以渎职论处,徒一年。”
“卖官鬻爵都这么轻吗?”
赵骏挠挠头道:“说实话,死刑确实重了一点,我个人认为只要不造成严重后果,死刑倒不至于。可买官卖官才坐一年牢,这有点不像话了吧。”
“知院要是觉得不行,那就多加几年嘛。”
李迪笑道。
“此事再议,到时候再商量他的具体刑罚,反正不能轻饶就是了。”
赵骏摆摆手道:“不过吕夷简纵容儿子买卖官职,把国家权柄视为儿戏,该怎么罚?”
吕夷简的心顿时又提了上来。
李迪却道:“根据本案可查,此事吕夷简并不知情,都是吕公绰所为,只能算是教子无方。”
“那就罚一年俸禄吧。”
赵骏沉声道:“吕公绰这件事算他运气好,不是现任官员,但大家还是要引以为戒,管好自己家里的子嗣,别给自己惹麻烦。”
“好。”
赵祯拍手大笑道:“吕公弼、盛申甫、掌禹锡三人罚俸,吕公绰的刑罚事后再议,那就如此吧。”
这件事就算是定性了,涉案官员肯定不止吕公绰等人,不过追责到底,比如被吕公绰打招呼的那些官员,还有其它跟冯士元有勾结,或是藏禁书,或是买卖其余违禁物品,都要严查。
吕公弼、盛申甫、掌禹锡三人,以及另外几名涉案的高级官员还算好,只是收藏禁书,这事在赵骏眼里不算什么大事,就从轻处置。
但其余如程琳、李章、吕公绰等人则还有别的违法勾当,自然该从重处置。
罪责轻的轻轻处理,重的要从严惩治。
这也是赵骏的量刑标准。
并不会因为里面有吕夷简和盛度的儿子就要网开一面。
只是让赵骏没想到的是,由于吕公绰不是公职人员,不能算是贪赃枉法,所以只能从轻处罚。
这倒令人始料未及。
可卖官鬻爵坐牢一年也实在是太轻了,只能事后再找李迪商量一下具体量刑。
这也符合赵骏坚持的法律公平!
听到他的话,盛度不敢置信,自己儿子居然就只是罚俸?
连罢职都不至于?
而吕夷简虽然伤心于长子还是要坐牢,可保住次子也算是不错了。
他先是意外地看了眼李迪,随后站起身,认认真真地向赵祯拱手行礼道:“谢陛下隆恩!”
“谢陛下隆恩。”
盛度也连忙站起来行礼。
“好了,不用谢朕,谢汉龙吧。”
赵祯摇摇头。
要是以前他肯定当没事人一样了。
历史上郑戬抓了吕公绰这些人,不就很快就放出来了吗?
而且这些人后面还当了大官,一个个屁事没有。
但现在赵骏在,全都得按律处置。
只是赵骏个人认为看点禁书就要流放刑罚过重,公平了量刑标准,这才能轻拿轻放。
至于吕公绰,那肯定要从严了。
一码归一码。
看点文天历史之类的禁书不是大事,卖官鬻爵,利用影响力受贿,那肯定不能轻饶。
所以吕公弼、盛申甫、掌禹锡三人没事,还真要感谢赵骏把以前较为严苛的收藏禁书罪名宽松了,不然这三也得够呛。
“好了,我这一路奔波累得够呛,腿都快磨破了,就因为你这档子破事,路上连个安稳觉都没睡好。”
赵骏站起身,沉声说道:“我得先回去补个觉了,你们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吕夷简、盛度,我只能提醒你们,国家的发展是历史滚滚车轮,别TM老想用自己的身躯去挡,你们这把老骨头挡不住,我言尽于此,就这样吧。”
说着他向赵祯拱手道:“老哥,我确实有点扛不住了。这破烂摊子真让人头疼,一个个不让人省心,这帮老头子太腐朽了,早该换了,换点年轻人上来吧,我先回去了。”
当着众人面这样说,着实令人难堪。
但不怪赵骏说话难听,本来大宋的未来发展都摆明了告诉他们,他们却还要因为自己的利益而来阻挠,丝毫没有一点为国为民的决心,纯纯的一己私欲,怎么能不让人愤怒?
而且这里也没什么外人,所以赵骏也懒得跟这群人装腔作势,直接算是三分之一威胁、三分之一羞辱、三分之一嘲讽的语气这么说。
终究是表达一下自己的不满,也算是在告诫这些人,若是以后再这样,就该滚出政制院了。
“那好,大孙你先去吧。”
赵祯忙道。
“臣送送知院。”
李迪就起身跟着赵骏出去。
两个人走到门外廊下,向着宫道而去。
等走出崇政殿数十米外,赵骏扭过头问李迪道:“老李,我是没想到,你不把吕夷简往死里整?”
李迪苦笑道:“我倒是想,可律法已经有了这样的规定。”
“你猜我信吗?”
赵骏笑了笑,继续笃步道:“法律解释权在你手里,既然律法没有这种利用影响力滥权的行为,该怎么判还不是你说了算?”
“是倒是,我若是想给吕公绰重判也不是不可以,但我觉得,至少官家和知院不愿意走到这一步。”
李迪笑了笑道:“所以老朽也只能在这里面找罪责最轻的一项了。”
“你啊,是会揣摩人心的。”
赵骏也笑了起来。
抬起头,看向远方,目光里却只有惆怅。
跟吕夷简谈不上朋友,也谈不上敌人,最多算是政见不合。
若说包庇吕夷简也不至于。
不然也不会对罪责较为严重的吕公绰重判。
只是说到底,还是为了政制院安宁。
除非官家挥泪斩夷简,否则要真与吕夷简撕破脸皮,对谁都不好。
更重要的是。
赵骏在这世上也没亲人。
跟他关系最近的几个人,也就赵祯以及最早的吕夷简、晏殊、王曾、蔡齐、宋绶、王随、范仲淹、盛度这八人了。
现在王随死了,这八个人里走了一个,其余人估计也活不了几年,以后知道他底细的人会越来越少。
又何必对吕夷简和盛度赶尽杀绝呢?
所以为了法律公平,取缔禁书重罪是一方面。
另外一方面也确实不想走到那一步。
也幸好吕公绰不是公职人员,又并非以受贿为目的,只是利用影响力打招呼,而非自己担任主官受贿枉法。不然的话,他就真只能把吕公绰砍了,以正视听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