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赵骏等诸多宰相听到消息赶到吕府的时候,看到吕夷简红光满面,精神状态似乎还不错。
但谁都知道这只是表面现象。
因为古时候达官贵人如果没有特殊意外的话,在病死之前,甚至接近濒死状况,往往都能够有一段时间回光返照。
这并非是因他们身份特殊所以老天爷多给他们一点时间,纯粹就是因为他们有钱。
有钱,就可以请最好的医生,用最好最贵的药。
即便你快咽气了,医生一通针灸,再加上让你服用一些几百年野山参、安宫牛黄丸之类,就能多吊一会儿命。
吕夷简当时就已经陷入病危状态,如果没有及时救助的话,估计是等不到他的家人去给皇宫送信,再等到赵骏他们得知消息赶过来了。
他们走到床边。
所以在发现吕夷简情况陷入危急的时候,吕家连忙重金请了汴梁城最好的中医大夫,先施以针灸,再喂了一些珍贵的保命药物,这才缓过劲来。
众人站在原地,耐心听着。
“好了,老夫都一个要死的人了,你们还戏言于我,何况你们一个个也都是五六十的,咳咳咳.”
所以他也谈不上对吕夷简有多恨。
吕夷简感激地看了他一眼,随后又看向李迪,同样跟他说了一句话。
吕夷简正要与同僚们说些什么,却忽然剧烈咳嗽起来。
他轻声说道:“我答应了。”
可架不住吕家是真正的豪门世家,用富可敌国可能夸张了点,但用堆金积玉来形容绝对不算过分。
因为吕夷简不是在刚患病的时候,而是已经到了病入膏肓,即将死去的时候。
若非吕夷简做带投大哥,决定成立政制院,恐怕他也不会那么早掌握权力。
但赵骏轻轻地把手放在了他的手上慢慢地压住这是他第一次主动去抓吕夷简的手,也是他第一次与这个曾经不对付的老头释怀。
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这样的安抚毫无意义。
屋子内暗了下来,唯有旁边一盏明灯还在散发着光芒,吕夷简的脸隐入了灯影里。
自己年老体衰,没有能爬上那片山顶,倒在了登山的路上。这不仅仅是吕夷简的遗憾,也是王随、盛度、王曾他们的遗憾,未来或许也会成为晏殊、蔡齐、宋绶他们的遗憾。
吕夷简轻声回应,似乎说出这两句话,他的精气神就已经被抽干了一般,软软地倒下。
能让他们在余生晚年时间,还能找到自己的人生意义。
赵骏听到这句话,并没有第一时间作答,而是同样认真地看向他。
吕夷简长声说道:“便从那时起,我们自然也就愿意将这权柄给你。洋洋洒洒十一年下来,你没有让我们失望,终究让我大宋崛起!”
不过作为政治人物,吕夷简自然不可能就这样乖乖在家等死。
李迪探出头道:“老匹夫,你前半辈子不是在与老夫斗?老夫都没走,你先走什么?”
吕夷简苦笑道:“老夫死期将至矣。”
他李迪当年不仅没斗赢吕夷简,还被赶出朝堂去,确实是手下败将。
“认真的?”
再怎么怕死,不想死,身体的衰老不可避免,也终究是到了这一步。
吕夷简也笑了起来。
“我看行,也许吕公这假能看到重孙出生呢。”
人类能否越过太阳系,去银河系更遥远的地方看一看。
赵骏有些意外,但还是回过头对众人说道:“好了,都别围着了,朝廷还有很多政务要处理呢,今天就先这样吧,我与吕相单独谈谈。”
或许赵骏的出现,带给了他们这群曾经只会争权夺利,只会想尽一切办法打压政敌的老头的最后一抹曙光。
中华上下五千年,像霍去病、诸葛亮、伟人这般,一出世就是惊天动地者,屈指可数。
“为什么这么说?搞得像皇帝托孤似的,而且你不怕宫里那位知道?”
吕夷简眼睛略微浑浊了起来。
人类是否能解决癌症、艾滋、渐冻症。
赵骏看他胸膛起伏,还有气息,便将他安置在了床上,让他有一个稍微舒服的姿势休息一下的时候,才站起身说道:“我会替你们治理好大宋天下,这是我对你的承诺,老.吕公。”
片刻后他反问道:“你认真的?”
宋绶正色道:“吕公为国为民之心,天地可鉴,我既为参知政事,自当竭力相助,亦是本份。”
正如王曾病逝之前,心心念念的是他的子嗣一样,吕夷简在苏醒过来之后,就立即要求家人通知赵祯。
众人都乐了。
吕夷简捂着嘴,然后摆摆手道:“没事,还能活一会儿。”
吕夷简并没有因为赵骏没安慰他而生气,反倒有些开心。
赵祯不能说是他一手带大的,但官家自从十三岁继位为帝,朝中权力就一直为刘太后掌握。
“儿孙自有儿孙福,相比于王孝先的子嗣泯然众人,老夫以后还有个出色的儿子能做宰相,老夫也没什么好担心的。”
晏殊他们同样也明白吕夷简的心思。
以往独断专横,喜欢一言堂的吕夷简,却用请求的语气,是令人难以想象的。
“你这老登坏得很,整天琢磨着害我,我才不想和你交心呢。”
吕夷简他确实不太喜欢。
所以有的时候少些虚伪,多一些真诚或者幽默,或许更能抚慰人心。
“是啊吕公,要不请人跟下面谈谈,再多添点阳寿?”
赵骏听着。
吕夷简的时日无多了,他需要他的家人陪在身边走完最后一程。
毕竟不能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即便你说的是对的,可理论和实践是两码事。
吕夷简认真地看着赵骏道:“大宋江山,就交给你了。”
当时朝中不知道多少大臣向太后谄谀献媚,甚至有人鼓噪起武曌旧事,比如时任御史中丞的程琳就向刘娥上了一副《武后临朝图》暗示。
吕夷简应了一声,随后看向蔡齐道:“子思,我与孝先虽政见不同,然却从未有过怨恨。当年我为参知政事时,还是孝先极力举荐我为相,然终因政见不合而失了情谊,此事还请你莫要放在心上。”
“你要更加努力。”
“吕公。”
房间里每个人都露出了笑容。
“能得汉龙你这句话,老夫我也就死而无憾了。”
所以可以说赵祯的前半生,吕夷简不仅仅是他的大臣和老师那么简单,同时也是他最重要的依靠。
历史上吕夷简病逝的时候,赵祯停朝三日,不仅命文武百官前去吊唁,还在后苑穿孝袍服丧,亲自为吕夷简发哀,就可以知道两人的感情有多深厚。
还是赵骏成熟稳重,走来说道:“太史公说过,人终有一死,或轻于鸿毛,或重于泰山。我倒不会安慰老吕你还能健康长寿,但我能说的是,老吕伱这一生算是没白活,可以青史留名了。”
人类能否实现永生。
若非有以吕夷简为首的一干大臣与刘太后据理力争,庇护着那位小皇帝一路长大,恐怕谁也不知道未来会是什么样。
“难道不是吗?”
“吕公。”
说罢,转过身向着门口走去。
众人一愣。
吕家几个儿子见到众人到来,连忙一一过来拜见。
所以谁都明白,眼下吕夷简安安静静地等待着诸多政制院同僚的到来,就是在发挥余热,为吕家燃尽最后的一点光芒。
赵骏眨眨眼睛,诙谐地说道:“本来这三大愿应该能实现两大愿的,可惜老范运气差了点,燕云现在在下大雪,他也不好强行攻城,要不你跟阎王请个假,等明年再走?”
吕夷简承认道:“但我还有另外一个担忧。”
毕竟赵骏这些年态度一直对他不怎么好,能得到这样的评价,已经算是很不错了。
设身处地地想想,假如他并非后世之人,而是大宋土著,放在吕夷简那样的立场,恐怕也会加以阻挠。
可他维护皇权,善于理政,为官清廉,治理地方也政绩斐然。
吕夷简叹息道:“老夫这一辈子也活够了,都到了这个份上,也只愿山河无恙。可惜的是以前觉得,临终之前有三个大愿,如今也就只满足了一个。”
蔡齐摇摇头道:“既是政见不合,那也只是政见不合而已,又怎么会失了情谊呢?”
吕夷简大笑道:“那你前半辈子斗过老夫了吗?”
“老吕头你怎么样了?”
“你这老匹夫.”
“是。”
“汉龙。”
“多注意身体,别像我这样还有,帮我多照看照看官家,我不放心他。”
“官家性子软,你终究只是个毛头小子,哪怕是来自后世,可国情不同,立即就上手大刀阔斧地改革,万一你害得大宋提前灭亡了呢?”
对于一个见识过后世唯一高科技——笔记本的人,他非常羡慕笔记本里那些电影记载的东西,无时无刻都想看看后世是个什么样的世界。
因为他如今也站在了这个高度,坐在了这个位置。
就好像一个二十一世纪的人,同样会非常好奇几百年后的科技是一个什么样的时代。
但现在,他信了。
因为他们从来都不知道自己生活在山底,,也从来都不知道自己的头顶上有一片山巅,有一片无垠的星空,他们只在自己认知的世界里。
只能说人的内心果然是复杂多变的,至少他也无法单纯地判断吕夷简的好坏。
“吕许公。”
吕夷简长叹了一口气道:“官家性子太软了,老夫之所以强势,不就是因为官家性子软,太优柔寡断了些?若是不强势,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官家都得半天才做出决断,如此如何能治理大宋江山?”
对于政治家庭来说,如果下一代的政治人物还没成长起来,上一代的老一辈就要过世,那绝对是祸从天降。
没有了上一代的政治资源,人走茶凉,下一代的晋升之路就必然会困难重重。
这里面跟吕夷简有仇的就有好几个,比如李迪被吕夷简赶出朝廷,夏竦曾经与吕夷简发生争执而遭到吕夷简打压。
其实他现在的心情更加复杂。
他的目光从原本的清醒,又慢慢愈发地浑浊,最后,也就只剩下那么一丝呢喃。
“汉龙。”
“第三愿,是看燕云回归,可屡次听闻消息,我大宋尚未完成此举啊。”
“第二愿,便是见证电气化时代到来,但如今第一次工业革命都还未完成,想来已经难以实现。”
吕夷简咳嗽几声。
“哈哈哈哈哈。”
赵骏故作嫌弃地道。
晏殊看了二人一眼,随即道:“那好,我们就先回去了。”
说着就抬起头,环视了众人一圈,先看向晏殊,笑道:“同叔,你也老了许多了。”
“好了,都是这个岁数的人了,别跟小孩似的。”
吕夷简摇摇头道:“所以我当初决不能让你双眼恢复之后,就立即掌握权柄,至少也要看看你的能力。”
如果把宋朝这个时代比喻为山底,二十一世纪是山顶,未来科技是天空的话,那么赵骏至少已经站在山顶上仰望过星空,哪怕依旧是一只蝼蚁,却也不再是一只无知的蝼蚁。
几乎不可察。
诸多宰相便也没做停留,他们自然也知道吕夷简有些话想对赵骏说。
吕夷简艰难地想抬起双手,向赵骏拱手行礼。
在场几個熟知他们关系的宰相们哈哈大笑。
其实都到了这个地步,人基本上也都看开了。
见识过高山,才会知道自己有多渺小。而如果站在山顶,再看看头顶的天空,发现那无垠的宇宙,才会明白天地的伟大与广阔。
一时间因为吕夷简即将病逝而带来的严肃和沉痛也冲淡了不少。
“你想见证电气化时代,我还想回到未来信息时代呢。可惜了,你看不到电气世代,我同样也很难见到信息时代了,至于别的愿意嘛。”
唯有大夫清楚,这其实是针灸加药物最后刺激了吕夷简的身体潜力,出现了回光返照而已。
吕夷简对吕公绰等人说道:“你们先出去吧。”
“老夫,在此谢过!”
“后来的事情,你自己也知道了,你那时虽然有些莽撞,却不是无能之辈,敢打敢拼,亦让我们汗颜。”
晏殊苦笑道:“是啊,总归到了这个年纪。”
晏殊来到床前,握住了他的手。
因为他们跟他一样感同身受。
“跑起来。”
他轻声道:“汉龙,我可以与你单独谈谈吗?”
声音已经越来越微弱。
可对于吕夷简他们来说,他们前面几十年一直生活在山底下,连看山顶的机会都没有看过。
可稍微抬起那么一点点,就软软地落下。
毕竟很多时候人走茶凉这个道理是真理,即便吕夷简和这里不少宰相都亲善,但只要其中有一个与他有仇怨的宰相就是想打压吕家后代,那么其他宰相就得掂量掂量,为了一个死人得罪活人的结果。
吕公绰等人便倒退着走出去,顺便又把门关上。
赵骏知道他的意思。
还有张士逊、贾昌朝、蒋堂、夏竦、杜衍等等。
如果旁人一味安慰,说什么你老人家才六十八岁,只要好好休养,身体一定能康复的话,那反倒是让人觉得虚伪。
这世上有太多书生意气,自以为可以指点江山,挥斥方遒。结果一上手才知道,不过是眼高手低之辈,嘴里说得好听。
当有一天一个从山上下来的人打破了这股认知,那么不管是任何人,都会不由自主地抬起头,去仰望那片天地。
此刻屋内汤药味道弥漫,吕夷简被家人搀扶着倚靠在床头,屋子里吕公绰、吕公餗、吕公著、吕公弼、吕公孺五个儿子都在。
很快吕夷简跟这里每一个人都说完了话,就像是交代遗言一样,到了最后,他的目光放在了赵骏身上。
“正是因为我知道宫里那位性子,我才这么说。”
他的面容虽然看似还行,但声音却已经非常虚弱,仿佛已经没有了多少力气一般。
“多谢。”
王曾虽然也没斗过吕夷简,但不管是历史上还是如今,在政制院至少也勉强算是个分庭抗礼。
一个个颜容憔悴,愁容满面。
他说完之后,仰在床榻上,眼中满是失落。
“你要跑起来。”
说着他看向赵骏道:“当初我阻挠你,想让你先参加科举,再慢慢融入士大夫。你是不是以为我在担心你的出现会摧毁士大夫阶级,从而让我们的利益集团消散?”
吕夷简缓缓伸出左手,似乎是想抓住赵骏的背影。
因而大夫偷偷交代家人,可以准备兴办后事了。
吕夷简脸色很快就变得红润,原本浑浊的眼睛睁开之后,头脑都似乎清醒着,除了不能下床以外,看起来精神头像是好了很多。
这是个请求。
赵祯没办法出皇宫,自然是只能让赵骏等人过来看看。
赵骏等人微微点头,随即目光看向床头。
“因而今时今刻,老夫亦是只希望你能再坐在那个位置,好好治理这大宋江山,莫要让官家的软弱,成为大宋的衰败。莫要让今日的辉煌,在明日顷刻间倒塌。”
“你要让大宋屹立于世界之巅.”
赵骏反问。
吕夷简苦笑着摇摇头,随后抬起头,认真地看着赵骏说道:“其实我就是想看看你,跟你说些心里话。你来大宋已有十一年了,想来从未与老夫如此交心过吧。”
“那就先告辞了。”
“吕公,多保重。”
“知院,晏相、蔡相、宋相.”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这话如果放在十一年前,赵骏一个标点符合都不会信。
“我明日再来看望吕公。”
随即一个个都哈哈大笑起来。
虽然王曾和蔡齐团队与吕夷简宋绶团队多有争执,甚至一度闹到有我无他,有他无我的境地。
哪怕这里每一个人都知道,吕夷简其实是为了给子孙铺路,希望人死怨消,不要因为他的原因而牵连子孙后代。
“大宋托付给你了。”
就看到吕夷简继续说道:“老夫第一愿,就是想坐坐那火车,今年三月汴梁到尉氏火车开通之后,就去坐了一次,心满意足。”
“是。”
“吕公。”
所以为什么说政治这个东西就是残酷的,人情世故在很多时候有用,可放在政治上就不一定。宰相权力大小相叠,为了一个死人与跟自己同级别的活人拼个你死我活,成本太大了。
众人一惊,连忙凑到近前询问。
“哈哈哈,跟阎王请个假?”
但如今王曾已经病逝,吕夷简也马上就要离去,这些也都如往事尘烟,自然消散。
“咳咳咳。”
李迪一时语塞,被气得直翻白眼。
是是非非,谁说得清楚呢?
“汉龙。”
“嗯,我知道了,我会时常规劝官家。”
“你说。”
可终究是共事多年,也是他最早发起投降。
“嗯。”
就如同吕夷简在政治上排除异己,打压政敌,是抵制范仲淹庆历新政的保守利益集团成员之一。
所以此时此刻,他亦是理解吕夷简的心思。
晏殊轻轻拍了拍他的手。
吕夷简随即看向宋绶,强笑道:“公垂,这些年多有赖你在政事堂和政制院对我多有支持,不然我恐怕也独木难支。”
片刻后,人都出去了,门也关上,一时间房间里原本因为众人围拢而略微有些浑浊的空气都似乎清新了几分。
“更加强大。”
最多几日,少则一两天乃至半天时间,等透支的身体潜力用尽,生机消散的时候,吕夷简就可能会彻底死去,神仙难救。
可这一切在死之将至面前,自然也都烟消云散。
宋绶上前说道:“吕公,可还有什么心愿?”
说着竟有些感慨,轻轻拍了拍晏殊的手道:“老夫与王孝先斗了后半辈子,历史上亦是与他一同被罢相,没想到如今会与他同年一起走。”
赵骏从旁边拉了个椅子过来,坐在床边说道:“老吕,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如果你想让我照顾你的子孙的话,那就免谈了。先不说这三代宰相人的事我干不出来,单说你儿子吕公著以后也是个宰相,你又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而如今,他们终将逝去。
这一抹曙光,却依旧支撑着他们,让他们能安心走入坟墓里,就此归于尘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