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太傅这两日神清气爽,随着坐实身份,再无隐患之后,无论是府邸内的一草一木,或者是屋檐、走廊,都格外的舒心,那院外的天空,更是难得的清爽,就是飘飘细雨之时,也给鲁太傅一股惬意之感。
风雨飘摇大半生,一朝入殿人上人,良辰美酒府中座,入眼皆是笑脸人……
“大人,已经命人传了出去!”
凉亭下,两名侍女正在用纤细的小手,轻轻的给鲁太傅揉捏肩膀、额头,一名仆从便弯腰低头上前。
鲁太傅闻言点点头,心中总算是松口气,望着凉亭外的景色,目光尽是虔诚。
活了大半辈子的鲁太傅清楚自己几斤几两,也明白若非暗地里那老者相救,自己行骗的身份,估计早已被人怀疑,特别是那日大雨中的遭遇,鲁太傅至今回想起来,都忍不住心悸。
眼下,鲁太傅尽管没有见过那真正的着书老人,也不知道为何对方要救自己,但这并不妨碍鲁太傅内心之中,对那老者的感激涕零,以及心中的虔诚。
人皆有心,人皆有情,而年迈的鲁太傅,也有仰慕、钦佩的念头,也有敬仰的时候……
放出消息自己恩师尚在人世……
“想必,那老先生听闻,定能明白吾之心意!”
鲁太傅缓缓闭上眼睛:“也不知道何时~!能见一面!”
良造府。
在府邸中,白衍收到麾下将士送呈而来的消息,当打开竹简看过之后,眉宇间透露着一抹担忧。
“可是雍岐之地发生何事?”
白君竹跪坐在一旁,见到白衍的神情紧锁,不由得询问一句。
听到询问,白衍看向白君竹,随后把竹简交给白君竹。
“雍岐之地乃文王武王故地,至周而难守,故而交予秦,今秦得周之天下,昔日诸国固儒,皆于故地哭丧,更让人担心的是,其中……不乏秦人!”
白衍解释道。
外患未除,内忧四起,嬴政想要巡游故地,前往雍岐一地祭祖,得到消息的士人大儒、诸子百家,很多人都借机哭周而道秦,其目的不言而喻:秦得周之天下,不行周之‘仁义’,故不得天下人心。
这个仁义,其中便是分封天下,有功者得,有血脉者拥,名望者居。
白衍想也知道,那些百家士人如此轻易的做出这些事情,背后定是有赢氏宗亲的帮助,无非还是分封一事,遥想后世秦国在分封、郡县这件事情上,直至嬴政死,都没有彻底摆平。
书房内,白衍缓缓起身,负手而行,面露沉思。
别看秦国吞并天下,昔日周土皆为秦地,但在诸多事情上,即便是嬴政,都不可随意而为,需要顾虑许多,这也是为何嬴政日后,要见天下诸多大儒的原因。
嬴政也明白,不仅仅是这天下脱离不了士人大夫,秦国朝野亦是如此。
此番那些儒士显然也知道这一点,故而方才做出这样的举动。
而白衍回想记忆之中,在后世曾记载,从最初的争论,秦国朝堂内有李斯一派少数官员支持,嬴政在争论过后,很快就确立统一后的秦国,皆行郡县制。
然而直到嬴政三十四年,也就是后世记载着的公元前二百一十三年,距今十一年后,秦臣淳于越为首的官员,依旧向嬴政谏言,道其殷周之所以存在千年,是因为它把天下分封给子弟和功臣,今秦天下如此辽阔,宗室子弟没有封地,和百姓一样,万一发生了田常、六卿之变,又有谁来相救呢?
“也就是说,即便嬴政按照后世那般推行郡县制,但只要赢氏宗室与诸国旧族存在,秦国的困境,便依旧不会有丝毫改变,即使是死一个人、十个人,百人,不管死再多的人,都还会有宗族之人,前赴后继的站在嬴政对立之地!在秦国内外,让嬴政与秦国,不得安宁!”
白衍停下脚步,看着窗外的景色,微风拂过。
此刻,白衍浮现脑海中的,却是后世秦国崩溃,天下大乱,诸侯林立,再到天下再次一统。
白衍不由得有个疑问,莫非只有杀尽六国旧族,秦国与一统,方才能确立?
可若是说起旧臣……
赵秋算不算旧臣,丈人田鼎算不算旧臣,还有昔日交战时攀附自己的那些六国士族,他们算不算旧臣?
慕然,白衍脑海里闪过一个个人脸,有赵秋、有田鼎、有尸埕、更有魏老……
面对这些人,白衍扪心自问,在嬴政面前,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除尽旧族的话。
“禀武烈君,府邸门外,有两名自称赢堃、赢秉壬的宗亲子弟求见!”
这时候,木桌旁看完竹简的白君竹正收起竹简,准备看向白衍说话,一名仆从却急匆匆的来到白衍面前禀报。
听到仆从的话,别说白衍,就是白君竹都下意识的皱眉,这段时间以来咸阳并不平静,而眼下随着消息送来,在这令人敏感的时候,赢氏宗亲子弟的出现,往往都代表着麻烦。
“请去正堂!”
白衍对着仆从嘱咐道。
“武烈君乃是大良造,出巡在即,宗亲子弟绝不敢擅自登门!怕是有些话,宗亲之人不敢当面诉说,故而遣族内子弟前来!”
白君竹起身来到白衍身旁,轻声说道。
看向白衍,白君竹眼中有些担忧,即使白衍无心介入权利争斗,但随着白衍回到咸阳,以白衍的地位、权利,白衍无论如何,都会身不由己的陷入旋涡之中,就在这府邸外,不管在任何地方,无数双眼睛,都在看着白衍。
“不必担心!”
白衍望向白君竹,随即嘱咐白君竹把竹简收好,说完便朝着书房外走去。
正堂之中。
随着侍女端酒端菜送来,白衍便看向正堂下,跪坐在木桌后的两名年轻男子,赢堃、赢秉壬皆是二十出头,虽是宗亲出身但身材并不显得肥胖,不过看着面部与眼神,显然多半是被酒色掏空了身。
白衍见状早已经见怪不怪,权利、财富、地位、美人,绝大多数世人,终其一生都在追求,而往往只有极少数的人,能在其中独善其身,而一个身处的圈子,往往比自身的观念更为重要。
“二位,请!”
白衍与这二人客套一番后,见到侍女上好酒菜,便笑着说道。
打狗看主人,虽与这二人不熟,但白衍依旧给足宗亲颜面,全程都在笑脸相迎。
“多谢!”
赢堃、赢秉壬抬手笑着对着白衍感激一番,随即彼此对视一眼,显然能来良造府邸,还能得到大良造的亲自接见,即便是他们二人出身赢氏宗亲,但对于他们二人而言,心中亦是激动不已。
就这一件事,日后无论是去酒楼还是那里,在与好友饮酒交谈时,都足够吹嘘的。
若是身旁还有诸多美人,定会让所有美人侧目!
“武烈君,今日前来,乃是吾兄弟二人有一事相求!”
赢堃一脸笑意的看向白衍,率先开口。
白衍听到赢堃的话,心中早已了然,但还是故作面露诧异,放下酒爵,目光看向兄弟二人。
“听闻有功者而不得赏,是为不仁,听闻有能之臣,侍奉君王而不公,是为君王不明……”
赢堃对着白衍打礼,一字一句的说道,不过话还没有说完,不过两句,便见到白衍面色一变,抬起手阻止赢堃继续说下去。
“吾与重泉君,有同僚之谊、旧交之情,故今日汝二人前来,衍以礼待之!眼下,若二位有涉及君王之言,还请重泉君亲自前来!”
白衍笑容散去,对着二人说道,其意很直白,也借机告诉二人,寻常之言不碍事,但有些话不能说,无论是身份还是场合,都不时宜。
“武烈君多虑,吾二人纵使有十个胆子,也不敢妄议大王!”
赢堃见到白衍的模样,连忙说道,一旁的赢秉壬,也跟着讪讪点头。
或许是着急,这二人根本没有注意到,白衍从头到尾,都没有提过嬴政,而赢堃、赢秉壬二人的回答,却是令人皱眉。
“是啊!当今大王,乃是世间少有的贤明之君,若非如此,吾秦国,怎能谋图天下!”
赢秉壬说道,话音落下之后,显然话并没有说完,犹豫几息,再一次与赢堃对视一眼,方才看向白衍:“不过,从古至今,贤明之君少有,但奸臣,却十分常见!”
看到白衍拿着酒爵,一言不发的饮酒模样,赢秉壬继续说道。
“古贤有言,智者千虑,尚有一失,故而吾二人以为,再贤明的君王,也会被奸臣所蒙蔽,故而做出错误的抉择!”
话止于此,如此直白的话,只要不是聋子,就能听出赢堃、赢秉壬的来意。
“二位是说?”
白衍再次饮下一杯美酒后,看向这二人,一看就知道这二人常常混迹酒楼女色,在吹捧奉承之中成长,心思不深,而且在族中也并非重点栽培之人。
“嘿!”
赢堃这时候沉吟两息,讪笑着对着白衍打礼。
“听闻在齐鲁旧地,有传言,鲁太傅曾与人言,秦乃暴秦,天下之人,当愤而伐之……”
赢秉壬这时候从绸衣的宽阔袖袋内,取出一卷竹简,小心翼翼的打量白衍一眼,随后起身,弯腰低头拿着竹简,放在白衍面前。
“此乃鲁太傅之着书!是以诛秦论!不知真假,故而族中长辈命吾二人特地前来询问……”
赢秉壬转头与赢堃对视,见到赢堃点头鼓励后,深吸一口气,用轻飘飘,却又耐人寻味的声音询问着。
“良造夫人,可曾听闻此事?”
赢秉壬那面色略微暗处的脸颊上,随着话音落下,逐渐紧绷起来,呼吸粗重的望着白衍,轻轻拿起竹简打开看起来。
正堂内。
安静之下,赢堃、赢秉壬紧张的看着白衍,大气都不敢喘一声,更不敢打扰白衍。
“还劳烦二位回去转告,白衍夫人不曾听闻此事,与太傅相遇,不过机缘巧合,昔日临淄便是不曾察觉,故而未交竹简与父亲!”
白衍看着竹简上的字,哪里还不知道赢氏宗亲哪里,是想重蹈一遍姚贾、李斯对付韩非子的事迹,不过是把昔日姚贾、李斯之言,想要替换成世人之言,以及田非烟之言。
或许在赢氏宗亲眼里,若是田非烟能站出来,证明鲁太傅有反秦、诛秦之心,加之齐鲁之地的传言,传到嬴政耳中,那么鲁太傅定将会失去嬴政的信任,成为第二个韩非。
“这……”
赢堃、赢秉壬听着白衍如此果断的回绝,看着白衍脸色也有些不好,一时间有些忐忑。
在来之前,他们二人都已经做好十足的准备,若是真惹得白衍动怒,族人定不会与白衍闹僵,故而便会怪罪他们‘自作主张’私下来见白衍,到时候会把他们赶出咸阳或者关中,平息白衍的怒火。
日后,族中也不会亏待他们。
他们二人也明白,他们不过是被丢来试探一下,白衍能否能同意让其妻子出面,让妻子冒险,从而换取日后封王的可能。
眼下看着白衍,赢堃、赢秉壬其实心里都想不通,为何白衍会毫不犹豫的拒绝,不过是让妻子站出来而已,事成之后,逼走鲁太傅,便只剩下李斯等寥寥几人。
封王封地,后世蒙阴,指日可待!
“此事不仅在齐鲁旧地,在其他地方,亦是人尽皆知!鲁太傅一事,事关重大,白衍家妻不更事,不足为道!”
白衍说到这里,不等赢堃、赢秉壬继续说什么,便直接借故有事,叫来仆人送客。
与迎客的时候不一样,送客的时候,白衍态度十分强硬。
…………………………
“臣,拜见王上!”
咸阳王宫,书房之中,白衍身穿官服,急匆匆的来到嬴政面前打礼。
此刻除去门外的诸多宦官,以及少许侍女外,书房内便只有跪坐在木桌后的嬴政,以及远处木架旁来回放置竹简的蒙毅。
“可曾听闻雍岐之地送来的消息?”
嬴政抬头看向白衍一眼,轻声询问道。
虽然嬴政言语之中并未有何不同,但白衍还是敏锐的察觉到,嬴政提及雍岐之地的消息时,眼中转瞬即逝的阴沉。
显然对于儒士大夫前去哭悼,嬴政十分介意,可又碍于天下初定,加之秦始于周,这让嬴政动怒之余,却又不敢兴师动众的去抓人,为天下人所议。
要知道昔日为了证明,至周后,秦承天之浩运,为此秦国不惜完善五行学说,自秦尚黑,可最终效果破微,不为天下人所信。
直到白衍搬回九州鼎,承天授梦,大示天下,人皆可证,人皆可查,至此,天下世人方才不得不承认,继周之后,秦国,确承天命,是已天受之意!
眼下,嬴政还真不敢派兵抓人,要知道那些儒士大夫哭悼的,非周氏宗庙,乃文王武王,宛如世人缅怀圣人尧舜,嬴政根本没有借口阻拦,更何况连秦国也是文王武王之后,周天子分封。
“回王上,臣已收到!”
白衍点点头,随后把自己知道的消息,详细的告诉嬴政。
“祭祀在即,不容有错,明日汝立即动身,亲自前去处理,不能因此事而影响到祭祀!”
嬴政听完之后,对着白衍嘱咐道,让白衍明日便动身去处理这件事情,雍岐一地很快就要祭祀,这时候绝不能被这些儒士大夫而影响。
“诺!”
白衍点点头,连忙拱手打礼。
“这楚地,为何就不能安生?”
交谈片刻,被嬴政留下来的白衍,如同以往那般,与蒙毅一同帮着嬴政处理事务,而白衍拿着竹简间,很快便见到嬴政眉头紧锁的看着竹简,如鹰般的双眼中,尽是疲惫之色。
白衍把木箱内的竹简,分别按照各郡堆放在一起,这样就不至于错乱。
“白衍,为何楚人,非要与秦为敌?”
嬴政放下竹简,在书房内诸多烛灯的照耀下,疲惫的用手撑着木桌,揉了揉额头。
来到木桌旁的蒙毅,拿起嬴政方才处理好的竹简,与白衍对视一眼,随后便朝着木架走去,把竹简放置妥当,不过手虽然在动,但蒙毅的耳朵,却一直格外的注意木桌那里。
毕竟蒙毅很好奇,白衍会怎么回答。
“王上,秦楚之风不同,秦楚之民习性不同,或许是治理楚人的方法不对!”
随着白衍的声音在书房内响起,蒙毅不由得转头看向木桌。
就连木桌旁,一直轻柔额头的嬴政,听到白衍的话后,也不由得顿了顿,转头看向白衍,双眼尽是好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