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景隆这一整个冬天都睡得不太安稳。
自去年十月北平府兵败以来,他一直回想那场大战的经过和结果。
从七月燕王起兵谋反,八月长兴侯十五万大军溃败,到十月他领数十万大军围北平府,短短三个月时间内,朝廷军与叛军大大小小数十场战役,皆以败北告终。
圣上震怒,朝野哗然。
丢弃大量辎重,从北平逃回真定的李景隆,靠着举荐他的黄子澄力保,才免于问责。
他本想第二年春天再领兵北上伐燕,谁知刚过了年,就收到消息,燕军要打大同府,大同乃代王封地,军事重镇,不得有失,否则燕军就可从大同一路南下。
李景隆只得领兵驰援大同,去了大同才得知,燕军已从居庸关返回北平,致使他的十五万大军在风雪中白跑一趟,军中怨声一片。
无奈之下,李景隆只能写信给朱棣,请暂时息兵,开春再战。
燕王回信索要朝中黄、齐二人。
李景隆本不想理会,但随着燕王书信送来的,还有一个令他震惊许久,想了许久也未能想通的东西:
一個能与燕王相距千里,进行直接对话的器物!
“九江,可听到本王说话否?”
李景隆还记得,燕王的人捧着那电台来到他面前,从电台里面传出的燕王第一句话时,他心中的惊骇之感,犹如滔天骇浪,使他在猛然间想到了许多事情。
为何燕地会流传几句童谣,称燕王乃太宗殿下。
为何燕王会刊印一本据说传自太祖高皇帝的医书,广为流传,使得燕地四周百姓纷纷传抄,并逐渐流传到南方,令朝廷不得不下令禁止民间流传。
又是为何有传闻,说燕王手中有一种“电台”的宝物,能千里传音。
原来,不是传闻,是真的!
那位传闻中,在燕王起兵当日出现的仙家史官,是真的!
“殿下,他已听到。”
李景隆久久不敢回话,那手捧电台的人代为回答。
电台内,燕王笑了起来,并告诉他事情的前因后果。
明太宗、永乐帝等称号,都是出自手持史书的仙人,燕王联系他,不是为了劝降,而仅仅是想告诉他一件事:
三年后,燕军南下围应天府,他李景隆与谷王朱橞开金川门投降。
说罢,燕王就结束了对话。
也不管他信还是不信。
那手捧电台的人明白的告诉他:“楚史官赠予燕王殿下的宝物,需要充电才能使用,且需要两部电台才能对话。”
这话其实就是说,此电台即便被他夺下,在他手里也发挥不出作用,燕王掌握了给电台充电的方法。
楚史官仅把此方法传给了燕王!
燕王乃…明太宗!
那人带着电台走后,李景隆久久未能回神,他看向四周的家将,发现他们都未开口,甚至不敢提议拿下那人,抢了电台。
一旦抢了,电台用不了不说,还彻底得罪死燕王,未来燕王真的能当上皇帝,又会如何对他们?
必然是磔刑,夷三族!
燕王有天命。
李景隆心潮起伏,足足失眠了七日,脑海中的念头纷乱繁杂:
三年后他会投降燕王?燕王称帝,是为明太宗?
楚史官是何神仙?
燕王手中有多少电台?他又告知了多少人?应天府内,多少人与燕王以电台通过话了?
军中的其他将领呢?再次打仗时,他们是否会临阵倒戈?
半月后,李景隆收到圣上下发的诏书,陛下命他暗中搜查,军中是否有人用电台与燕王联络。
“有人将电台呈送给了陛下!”
李景隆立刻猜出原因。
不久后,传出齐王朱榑被恢复爵位的消息,他这才知道,原来燕王给各个藩王都送去了电台。
齐王被废了爵位,燕王以为他不会告密,谁知齐王为了立功,竟是动手抢下了电台。
李景隆招来当日的家将,亲卫,告诫他们,勿要泄露电台的事。
并说道:“燕王必然将电台送往各处,可眼下却只有齐王泄密……此事,勿要再提起!”
众人心里都在暗叹,燕王这一招不可谓不毒。
即便没有用电台与燕王通过话,朝廷也会怀疑,如此一来,岂不是人人自危?
不久后,果然传来消息,朝中有大臣被贬,陛下欲要再削藩,但被众臣劝阻。
提心吊胆到了四月,李景隆奉旨率六十万大军北伐燕王,驻扎在了白沟河南岸,与十余万的燕军隔河对峙。
当夜,帅帐内。
“大将军还在担心明日之战?”
家将陈宽看出了他心中忧虑。
李景隆紧皱着眉,半晌才叹道:“军中谣言四起,都说明日会有人临阵降于燕王,致使大败,我已下令严查,却收效甚微。”
陈宽低声道:“此谣言是因电台而起,这两个月来,朝廷接连下旨彻查谁与燕王通过话,使得天下人皆知燕王手中有能千里传音的电台,军中将士谁也不知到底哪个人与燕王暗中联系。”
二人默契的没有提当日之事,他们也见过那电台!
李景隆道:“燕地百姓人人传扬此事,朝廷瞒不住。”
陈宽迟疑片刻,才说:“燕王只有十多万人,与我军相差甚远,明日之战,若能一举击溃燕军,燕王如何能成太宗?”
除非,有人反叛。
是谁?
李景隆下令道:“明日先派瞿能领一万先锋军试探燕军虚实,传令各军备战,凡有二心者斩!”
“大将军!”陈宽欲言又止。
“不必再说!”
李景隆下定了决心:“我父亲追随太祖起兵,受封曹国公,我年少时读书,太祖对我多有勉励。父亲亡故,太祖召我入宫宽勉,下旨让我袭爵,又让我担任太子太傅,辅佐幼主即位。
如今燕王谋反,我岂能因一个未见过的仙人,一部千里传音的电台,而背叛朝廷,辜负太祖所望?!”
话已至此,陈宽只能告退。
但出了帅帐后,他突然想到一件事:
三个月前,燕王说三年后,他领军围应天府时,大将军会与谷王一起开了金川门投降。
此事是真是假?
……
夜晚,心事重重的李景隆,合眼睡在了帐篷内。
忽然。
有传令兵来报:“禀大将军,中军与贼军前军交战!”
李景隆脑袋有些发昏,本想询问一番,但右手已拿起一支令旗,交给他,并下令道:“命左翼进攻!”
“是,左翼进攻贼军!”
传令兵手持令旗走出帅帐。
仿佛只是片刻,又有另一位传令兵快步进来禀告:“大将军,我军破贼军二营,斩杀千余人,敌有溃败之势!”
李景隆再次拔出一支令旗,递给他下令。
又一会。
“禀大将军,贼军派出万余骑兵,突破我军右翼,往中军杀来!”
“命吴杰领辽东骑兵出动,攻其左军!”
“是,辽东骑兵攻贼左军!”
“禀大将军,吴杰破其左军,又击退其来援万余人!”
“好!”
李景隆面露喜色。
但下一刻,又有传令兵急匆匆进来:“禀大将军,燕王亲率七千骑兵突破我军右翼,不知所踪!”
“燕王逃了?”
“禀大将军!”
李景隆还未来得及喜悦,下一个传令兵又来了:“燕王纵火烧我军营地,风从后方吹,大火蔓延,浓烟迷人眼,我军帅旗被大风刮断!”
“什么?!”
“禀大将军,汉王朱高煦杀瞿能父子三人,我军大乱!!”
“让右翼军回援!!”
李景隆猛地站起,额头出现大量汗水,此刻竟是来不及多想为何朱高煦被称汉王,他又是如何能在大军中斩杀瞿能将军!
燕王亲率七千骑兵绕后,纵火烧营,风向却还刚好往前军刮,使得浓烟涌现前方数十万大军之中。
再加上瞿能父子三人战死,帅旗刚好折断,军心岂能还在?!
李景隆耳边,似乎回响起了无数将士喊杀声。
终于,郭英、吴杰等将领穿着铠甲,浑身浴血的来报:“大将军,我军已溃不成阵,请大将军快与我等速速离开!”
“……”
李景隆狼狈而逃,一路逃往雄县,十数万败军拥挤着想通过月漾桥,无数人因此溺死。
离开前,李景隆仓惶回首一看,却见燕王神色狰狞,伸手猛地抓住他肩膀,他大惊失色,拼命想逃,拼命大喊。
“老四!”
身后传来叱喝声,李景隆回头一看,发现竟是太祖高皇帝,正神情威严的怒视燕王,燕王惊骇,松开了抓住他的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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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将军!”
“大将军,快醒醒!”
“大将军……您终于醒了!!”
四周,众亲卫吃惊的看着他。
他们只见大将军浑身湿透了一样,脸色惊恐至极,再联系刚才大将军在床上大喊着“逃,快逃”“燕王你松开我”“燕王饶命”等话,他们似乎猜到了大将军究竟做着什么梦。
帅帐内一片安静。
陈宽勉强劝慰说:“大将军请歇息,离天明还有半个时辰。”
说罢,他带着人出去了,留大将军李景隆一人在帐内。
“刚才之事,谁也不许说出去!违者军法处置!”
陈宽下令道。
众亲卫忙点头,闭口不言。
身为统帅六十万人的大将军,竟在战前做了噩梦,还对燕王求饶,这要是传出去,士气至少降三成。
众亲卫回到各自岗位,陈宽却陷入犹豫之中。
昨日大将军义正言辞的说不会投降,晚上却做了噩梦,难道大将军心中也在两难?
如那位楚史官所言,燕王将会在三年后,兵临应天,登基称帝,年号永乐。
正在犹豫间,陈宽听到远处传来马蹄声,不一会,就见到三匹骏马直入军营,来到了帅帐前方才下马。
“瞿将军?!”
陈宽吃惊的看向这父子三人,忙问:“是何事如此急切?!”
他心中很是惊疑,倒不是担心燕军趁夜进攻,父子三人同来,足以见得不是军事。
“一言难尽!”
瞿能带着两个儿子走了过来,三人皆是神情苍白,似是被吓到了。
瞿能看了一眼帅帐,说:“等大将军起来时,我再与他说。”
陈宽犹豫了下,说了一声“你们等等”,便进去禀告。
不久,出来让瞿能三人进去。
“瞿将军有何要事来禀告?”
换了衣服的李景隆问道,也对这父子三人匆忙赶来感到疑惑。
“大将军!”
瞿能拱了拱手,垂头叹了口气道:“这事会动摇军心,本不该说,但我父子三人都做了这样的怪梦,故而前来。”
“怪梦?!”
不止李景隆,陈宽也愣住了。
“是、是何怪梦?”
李景隆声音干涩,坐立难安,心中油然升起一种惊怖之感,梦中事他如今竟还记得历历在目!
分外的清晰!
瞿能道:“我三人皆梦到与燕军作战之事,我军大败,更古怪的是,我三人皆梦到了自己身死,被汉王朱高煦所杀,俞将军、藤将军同样战死。”
瞿能再解释:“我对梦中事向来是不信的,我这儿子却来跟我说他也做了噩梦,梦中事竟是一模一样!”
帅帐内安静得吓人。
瞿能看出不对劲,下意识问:“大将军,您……?”
半晌。
李景隆对陈宽下令:“去询问各军将领,凡有做梦的都叫来我这!”
“是!”
陈宽领命离开。
小半个时辰后,众将陆续赶到。
有武定侯郭英,越巂侯俞通渊,安陆侯吴杰,驸马都尉胡观,都指挥使陈晖……
几乎囊括了所有领军将领!
众将来到帅帐,似乎意识到了事情是什么,一个个皆沉默着。
等都督何福来到,坐下来,半晌才问:“各位都做了那怪梦?”
吴杰冷哼一声:“怕是燕王使了什么妖法!”
“那楚史官?”
“不错。”
“他是妖人?还是仙人?费那么大力气,只是让我们做个噩梦?”
“你们的梦是什么?”
众将士一番交流,愕然发现,他们的梦最后,都会出现相同的内容:
太祖高皇帝出现,斥退了燕军。
“这……”
李景隆,瞿能,吴杰等将领,又陷入惊疑当中。
莫非,是太祖显灵了?
……
白沟河,北岸。
楚祯穿越来到,出现在朱棣帐内。
却见朱棣坐在矮桌后,手撑在膝盖上,出神的看着前方,陷入某种患得患失的状态中。
“大战在即,还在想什么?”
楚祯笑问。
朱棣半晌才回神,也没招待他,而是又想了许久,才问:“你说,我爹要是知道我在造反,会不会拔剑杀了我?”
楚祯哈哈大笑起来:“事到如今,你还在想这些事?”
朱棣语气幽幽道:“我毕竟不如我大哥。”
楚祯知道他想说什么。
对老朱来说,朱标才是最适合的继承人,即使朱标病死,朱元璋还是想把皇位交给他儿子。
其他诸如燕王,晋王,秦王等,都不在考虑之内。
“但我是燕王!”
朱棣站起了身,手放在腰间宝剑上,一扫之前的幽怨伤感,沉声道:“我是史官你所说的太宗,是永乐大帝,我要拿这天下,即便是我爹在我面前,我也不跪!”
说罢,他走出帅帐,下令众将前来议事。
楚祯微微一笑,召出史书,花了一万点。
等他走出帐外,朱棣笑说:“史官要看帐外军营?不如等他们来后再去看,我们先进帐内。”
“不,我有件事想和伱说,来来,这边走!”
“什么事?”
朱棣随着史官往外走,却越听越疑惑,史官到底想说什么?
不一会,朱高煦,张玉,朱能,房宽,刘才等人来到。
楚祯这才折返,与朱棣回到帅帐。
朱高煦为他爹掀开帐篷门帘,眼看着他爹走进去,忽然间停下来,双腿似在发颤。
“爹,你怎么了?”
朱高煦奇怪的走进去,见他爹定定的看向前边,他也看过去,见主帅位置上,不知什么时候多出一个人坐在那,低着头,看手中的作战地图。
“你是何人!?敢坐我爹的位置!”
朱高煦不客气的叱喝。
若是楚史官坐上那位置,他忍忍也就算了,但眼前的老头,穿一身黄衣,五十岁的样子,竟也敢坐他爹的帅位?!
众将听到喝声,纷纷持剑大踏步走进来,站在了朱棣身后。
那身穿明黄衣服的人,慢慢抬起头来,双眼平静的看向他们。
一群人如遭雷击。
只觉一股寒气从脚底窜到天灵盖,浑身凉飕飕的。
朱高煦咽了咽口水,低声道:“爹,这人怎么看着像是皇爷爷?大伯死的时候,我回去见过皇爷爷,就跟他长得……”
他话没说话,他爹已慢慢跪下。
“爹,你没死啊?”
朱棣的声音很轻,听不出是惊喜还是惶恐,似乎是因为太过吃惊,而下意识说出的话。
众将面面相觑,也缓缓跟着下跪。
朱高煦目瞪口呆,忽然,他回头看向楚史官,又转头看向那人。
最终,也认命的跪了下来。
他皇爷爷,显灵了!
“都起来吧。”
这话是楚祯说的,他笑着走进帅帐,坐在了一张椅子上,招呼他们起身。
朱棣不敢起身。
心中一直以来的猜疑终于得到确定,朱国瑞就是他爹!
史官真是害惨了他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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