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孙二人短暂地在樊城住了一夜,第二天准备渡河前往襄阳。
但等他们到樊城的时候,已经马上就要天黑,道路上也没有黔首百姓,周边乡野空荡荡的,只有城门的几个卫兵准备关门。
邓洪见到城门就要关闭了,连忙高喊道:“不要关闭城门,我是刘使君帐下佐吏,正要去襄阳。”
此时城楼上,正有一名精壮的汉子嘴里叼着一根狗尾巴草,百无聊赖地躺在女墙上,听到喊声,瞥眼看了过去。
傍晚七点钟,盛夏时节天还没有完全黑,见对方是一名儒生士子打扮,身边还带着个小孩,起了玩笑念头,便撑起脑袋侧着说道:“上头有令,时候一到必须关门。”
邓洪堆起笑脸道:“还请将军通融一下,如果不能进城的话,我们祖孙二人就得露宿城外,我倒是无妨,就怕我外孙晚上露于野,生了疾病便不好了。”
“这样啊。”
汉子笑呵呵地道:“倒也是,我看你儒生打扮,经书可背得怎么样?”
“额......”
邓洪抬起头,迟疑纳闷道:“这跟我要进城有干系吗?”
汉子说:“我最敬佩有才学的人,如果你没有什么才学,却穿着儒服招摇过市,岂不是玷污了读书人的清誉?所以我得考考你,不然不能让你进城。”
邓洪无语。
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只好说道:“我治《论语》.......”
这话都有些不好意思说出口。
汉子想了想,歪着脑袋笑嘻嘻道:“那你来说说,“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是何意啊?”
邓洪看向沈晨。
沈晨在耳边低语几句。
邓洪就高声道:“古之学者为己,其终至于成物。今之学者为人,其终至于丧己。圣贤论学者用心得失之际,其说多矣,然未有如此言之切而要者。于此明辨而日省之,则庶乎其不昧于所从矣。”
汉子原本只是觉得邓洪能稍微翻译出来,谈点学问就不错了,没想到解释还挺高明,立即意识到了对方不是等闲之辈,坐起身来上下打量着城下祖孙二人。
也直到此时邓洪和沈晨才看清楚那汉子模样,就看到他年纪大概二十七八,体态魁梧,面容特别刚毅,穿着奢华的丝绸锦衣,头上还插着奇特古怪的鸟羽,就这么盘膝坐在女墙上低头往下看。
甘宁!
那人还没有自我介绍,沈晨就差点把这个名字叫出来。
实在是他头上的鸟羽和那一身锦衣可太出名了。
不止是在后世出名,在如今的东汉末年也出名,因为这家伙不干人事。
之前甘宁就组织了犯罪团伙被人称为“锦帆贼”在巴郡为非作歹,名声早就传到荆州来了。
去年荆州别驾刘阖策反了他们,结果刘表的军队被刘璋打败,甘宁就跑到了南阳来混,没想到他居然在樊城。
此时甘宁也在打量着祖孙二人。
事实上蔡阳樊城地区就是甘宁的祖地,刘表将他安置在张允麾下,现在就驻扎在樊城,整日看着城门无聊透顶。
今日闲着无事,本来想逗逗那城下的读书人,没想到对方学识还不错。
要知道甘宁早年确实为非作歹,但后来洗心革面,读书习字,钻研儒家文章,后来因为才华而被州府计掾,甚至慢慢升迁至了蜀郡郡丞。
由此可见,他的水平不会太差。
正因如此,他才能够发现对方的不凡之处。
甘宁自从读书之后,还是比较佩服那些真正的有学之士,见他们祖孙二人确实不能在城外过夜,于是喊道:“把城门打开让他们进来。”
“多谢将军!”
邓洪大喜,拱手行礼之后,让车夫赶着驴车进城。
等祖孙二人进来,甘宁还在城楼上看着他们,邓洪就再次拱手表示感谢,驴车缓缓向着驿馆方向驶去。
沈晨见到甘宁,也想攀谈两句,可惜没什么能跟人家说得上话的理由,且人家还得看守城门,职责在身,不便打扰,也只好作罢离去。
但没想到二人坐驴车到驿馆后,人家并不接纳他们。
因为邓洪是去赴任,没有到地方,也没有领取到腰牌身份,驿馆厩置是给来往的荆州官吏用的,他没有身份,自然无法入住。
汉代其实有客栈,问题在于最近关中大乱,武关方向涌入大量流民,其中有一定经济实力的关中世家豪强基本都会往襄阳周边跑,因此最近一段时间樊城客栈都住满了,问了几家都没有房间。
无奈之下,祖孙二人只好在街上颇为落魄的四处寻找能够接纳他们的馆舍。
等到天色黑了,到处都找不到。
此时甘宁下班,与别的将领交接了城防军务,骑着马匹准备回自己府邸,恰好看到了他们,便催促战马靠近过去,问道:“你们怎么还在街上?”
邓洪见是甘宁,苦笑道:“因我是前往襄阳赴任,还没有领取官吏腰牌印鉴,所以馆舍厩置不接纳我们祖孙。”
甘宁想了想便道:“那伱们来我家住一晚吧,反正我也是一個人住,我家还蛮大的。”
“多谢将军!”
邓洪高兴不已,连连感谢道:“出门遇见将军,真是幸运。”
“你们跟我走。”
甘宁就在前面带路,带着他们往城南方向而去。
樊城非常大,随着汉末大乱,到处都有人往荆州迁徙,襄阳慢慢形成了一个都市圈。
南面的中卢县、临沮县、邔县、宜城,北面的山都县、邓县、樊城、蔡阳,周边三四十平方公里范围内,就有十多座县城,人口有一百多万。
祖孙二人跟着甘宁在城内走了约两公里路,总算到了他家。
是一栋非常大的豪宅,甘宁为人比较奢侈,家里特别有钱,所以生活上要讲究奢华,他嘴里说自己一个人住,实际上奴仆就有二三十人。
到了门口之后,自有奴仆把他的马以及祖孙二人的驴牵到后院马厩去,两个人就跟着甘宁进了院子,往中厅方向去。
这个时候天色已经完全黑了,差不多是晚上九点钟,甘宁吩咐家里来了客人,准备一些酒菜招待。
邓洪虽然客气了两句,但架不住甘宁热情,很快中厅点上蜡烛,厅堂内明亮了起来。
等菜上的功夫,甘宁侧头问邓洪道:“先生学问不错,不知道这次要去襄阳,是打算赴任什么官职?”
邓洪略微有些尴尬地道:“乃是州牧书阁室令史。”
甘宁皱眉道:“先生如此学问,就只是授个室令史吗?”
“其实我......”
邓洪本想说自己的才学也就那样。
但沈晨却忽然说道:“如今世道大乱,有才学的人不一定能够被人重用,我看将军气势不凡,不也只能在樊城上看守城门吗?”
甘宁脸色变了变,叹了口气没有说话。
邓洪忙道:“阿晨。”
沈晨没有搭理他,而是继续道:“对了,还未请教将军姓名。”
“我乃巴郡甘宁,字兴霸。”
甘宁回答道。
邓洪连忙道:“在下新野邓氏,叫邓洪,字幼硕。这是我外孙,名唤沈晨,年方八岁,说话有些不顾忌,还请将军见谅。”
甘宁摆摆手道:“无妨,这稚子说得没错。我原本就是看不惯刘璋刘焉父子,反了他们,结果投奔刘表之后,却被他安置在那张允麾下,整日看守城门,令人恼怒。”
沈晨说道:“将军的名声我听说过,纵横巴蜀颇有侠名,可是刘表却不重用,这是因为他不修武事,以我之见,他的基业总有一天要被人夺去。”
“阿晨,你......”
邓洪眼珠子都快瞪下来了,急忙想要捂住他的嘴。
哪知道甘宁一点都不生气,顿时像是遇到了知音,开始上下打量起沈晨,颇为惊奇道:“你这小孩......等会,刚才我问话的时候,见你与叔祖交耳,莫非?”
邓洪无奈道:“将军猜得没错,是阿晨所言,他自幼聪慧过人,去岁我们去见刘荆州,就因为阿晨,我才被授予室令史。”
“没想到你这稚子真有才学,我也是这般想的。”
甘宁说道:“前岁我反了刘璋投奔刘表之后,就发现他武备松弛,将领皆是酒囊饭袋,像我等能战之将,根本不得重用,整日碌碌无为,长久以往,荆州迟早要被人夺去。”
邓洪诧异道:“既然如此,将军何不离去?”
甘宁自嘲道:“我自幼长在大江上,只愿留在南方,跟随明主。可如今南方益州刘璋我已和他反目,江东又是一片大乱,没有人主出现,因而不得不委身在刘表这里,终日得过且过。”
沈晨笑了起来:“将军也不要气馁,《周易》云:“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现在将军缺的不是明主,而是一个时机,在那之前,将军要做好准备。”
“哦?”
甘宁好奇道:“你有何见地?”
沈晨说道:“南阳是一块好地方,我预料到再过两年,南阳必然大乱,将军应该趁此机会,与我们联合在一起扩充军队,占据一些城池,休养生息,等到时机到来之时,就是将军大显身手的时候。”
甘宁笑道:“刘表虽然不修武事,但尤有数万兵马,西抵巴蜀,北拒河南,东伐吴越,南征交趾。现在天下还没有人的实力比他强很多,谁会来进攻南阳呢?”
沈晨自信一笑道:“将军若是不信,等明年或者后年就知道了。到时候必然会有人来进攻宛城,不若我们拭目以待?”
“好,我倒要看看是不是真如你所说。”
甘宁可不会仅凭一个孩子三言两语就能说动,或者说,哪怕不是一个孩子,也不可能立即就能说动他。
在预言还未变成现实之前,除了没主见的人之外,任何人都有自己的想法。
沈晨就说道:“若晨侥幸言中,将军应当何如?”
甘宁毫不犹豫道:“那就说明你是个真的能看懂天下局势的人,到时候你说什么,我就听便是。”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到时候将军记得来找我就行。”
沈晨露出狐狸一样狡黠的眼神。
自从黄门亭事件之后,他就开始反思了很多事情。
那时最大的纰漏就是没有预料到曹操会听说他的名字,导致缯阳聚上百名亲族被杀害。
从那以后,他就开始每天都会进行总结和思考,智力和谋略也渐渐成长了许多。
也许这就是“吾日三省吾身”这句话最好的诠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