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照明制,凡地方官入京觐见仪式皆相当繁琐,先要告知馆驿,入京官员只能于馆驿挂单入住,而后往自己的上属衙门报知,文官往吏部,武官则需要报知五军都督府,五军都督府再行文兵部武选司,随后报入内阁,由内阁呈奏疏于皇帝,最后由皇帝下旨允其请见。
水东乃是土司,虽说亦受大明之官,但却属于土官之列,入京陛见的程序与其说是地方官述职,更像是番邦入贡,除了要走上述的几个流程,更多了审验勘合、礼部核验、鸿胪寺接待、清点贡物等等数道手续。
好在明初时朝廷中枢与地方土司联系尚算密切,为了拉近关系,朝廷曾允准为各级土司提高入贡频率,水东宋钦与刘淑贞亦曾经数次率领队伍,对这一整套流程还算是驾轻就熟,一到京中,便以最快的速度直奔礼部衙门。
“既是水东土司入觐,敢问,土司宋钦何在?”不料,来到礼部的刘淑贞刘夫人,却被一位礼部小官给拦住了去路。
这位礼部小官,正是昔日被朱肃三言两语怼回了老家,成为了应天笑柄的儒生黄子澄。这位儒生昔日也算得上是才子,在江南下一辈文人之中,亦有翘楚名声。却不料天意弄人,因着此事,再无脸面见人,只得于老家之中蹉跎岁月。
然则虽羞见故人,他之功名之心却是仍然炽烈。他虽然食古不化,但在家中蹉跎数年,也不得不顺应时代了。因此也是下苦功读了几本新学的书。
他心中虽然对新学仍不以为然,但以他的天赋,还是成功取中了举人的功名,在应天礼部谋了一个主事官的差使。
黄子澄虽学新学入仕,但其本心,仍是极为厌恶新学,虽学了许多新学典籍,但因为心中的排斥,那些观念是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好在礼部在朝廷六部之中,算是新学并不昌盛的一处衙门,故而黄子澄在礼部也算是勉强混得下去。今日正是他轮值,见到了急匆匆想要请见的刘淑贞夫人,他便开始拿捏起来了。
“西南局势紧张,拙夫坐镇寨中,如何能够轻离?”刘淑贞夫人略皱了皱眉。但她也并非不知世俗的寻常女子,自然也知晓阎王好见、小鬼难缠的道理,是以虽然一对峨眉已微微皱起,略一犹豫,还是忍气吞声道:“我等欲见陛下,实有要事相告……此事事关西南局势,多耽搁一日,或许就多了一份变数。”
“我等还有周王殿下交托转予陛下的奏疏,还请大人好生担待则个……”说着,便拿出一颗金珠,笼在袖中……
她若不提周王,倒是还好,一提周王,黄子澄面上一怔,顿时新仇旧恨涌上心头。昔日周王朱肃于文会之时,怒斥他食古不化,一句“修儒当效王玄策,莫学分宜黄子澄”,将他钉在了文人的耻辱柱上,或许千百年后,都会有人因为这半阙诗句,流传他黄子澄的千古骂名。他心中怎能不恨?
若说原来,还只是见着来人竟然是一女子,是以多嘴多问一二。而今既又提到朱肃,黄子澄干脆便当真寻起其中错处来。他将眼一瞪,一身正气,忿然将那金珠拍在地上,斥道:“荒唐!吾乃朝廷命官,你当吾贪图汝之财货吗?”
“汝等鬼方夷族,不识道德王化,安能以如此行径羞辱朝廷大员!”
“况且朝廷事务,自有规制,你自称土司之妻,谁能证明?你等一无土司亲至,二无朝贡货物,于规制不合,要我如何上报?”
“以为搬出周王殿下,便能让我等通融吗?”
“却不知,这朝廷乃是陛下之朝廷,而非周王之朝廷!”
他说的道貌岸然,却惹恼了刘淑贞。西南女子性情本就泼辣,更何况刘淑贞乃土司之妻,便连土司宋钦,偶尔也要被这位妻子拽耳朵的。因此她干脆也变色道:“你这老官儿好生不讲道理,我水东,乃是大明皇帝钦封的土官,我夫是正二品的官儿,世袭罔替,论起来,品级和你礼部的尚书一般……况且我等是为了大明朝廷,一路急匆匆赶了七千里,你却在这里向我索要什么供物……”
“我等这次,非为上贡,而是有要事求见陛下……难道,没有贡品,我水东就不算是大明治下了吗?”
黄子澄倒也没想到她一介女子,竟敢当众撒泼。毕竟在他眼里,女子皆该三从四德,依附男子才是。眼见诸多同僚因为这动静都朝他望来,指指点点,黄子澄自觉站不住脸面,干脆一拂袍袖:“总之,规制不成,吾无法办理,你回去罢!”
“规制?我水东乃是土官,非为外藩,你礼部凭什么隔绝内外,不让我等上奏陛下?况且,周王殿下乃陛下亲子,伱竟说什么周王之朝廷……你是想挑拨陛下与殿下的父子之情吗?”刘淑贞凤目扬起,骂道。
这话就太重了些,黄子澄脸顿时一白,完全没想到一個蛮族女子,竟然懂得他话中的这些弯弯绕绕。但事已至此,他更不能对一个女子拉下脸面了。于是干脆一拂袍袖,道:“哼!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本官不与你计较!你速速退去,若再聒噪,便治你咆哮官衙之罪!”
“我等从黔地千里来此,乃是为朝廷尽忠……你这官儿好生不讲道理,我等要见陛下!”刘淑贞夫人怒道。
“呵,陛下何等尊贵,如何能够见你,自回你的西南去罢!”黄子澄晒笑道。
“是谁在此妄言,敢代陛下逐客?”黄子澄话音未落,只听一道冷冰冰的声音,从门外传了进来。礼部诸人一惊,只见十数缇骑自礼部衙门之外鱼贯而入,气势汹汹。
“锦,锦衣卫?”一众礼部堂官尽皆色变。
这些身着飞鱼服、腰挎绣春刀的缇骑,正是在大明朝廷凶名赫赫的锦衣卫,黄子澄瞪大了眼睛,不知这锦衣卫如何会突然出现在这里。随后,锦衣卫指挥使蒋瓛大步而入,更是惊的一众礼部官员面色剧变。
“蒋……蒋大人……”黄子澄距离大门最近,又是当值堂官,虽然畏于蒋瓛凶名,也只得硬着头皮上前见礼。
却不料,蒋瓛对他竟是看也不看,而是大踏步的直接朝着那边厢的刘淑贞夫人而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