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濂手捧万民书,那张长长的布帛之上,密密麻麻尽是字迹与百姓们的手印。老朱不置可否,而是问阶下众臣道:“百姓们进万民书,要为我朝开国军将立庙……这事儿,你们说,咱允还是不允?”
文臣们早已得了招呼,是以不发一言,而武勋们……武夫大都好名,这突如其来的大饼,他们哪有拒绝的道理?生而立庙,这是多大的殊荣。这座庙只要一立,自己这些人在后世的名声,那可就是板上钉钉了!
这样惠而不费的好事,哪有人会拒绝。是以武勋之中,一时竟是没有一人站出来,说那故事中的自己全然是胡编乱造,都心中窃喜的承认了那个故事中“自己”的人设。
偶有冯胜这样精明些的,总觉得此事有些古怪。但立生祠活着就让万民敬仰这种好事,平素里他们这些武夫哪里能遇得到?因此权衡之后,也都选择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姑且听之任之……
“既如此,此事咱便准了。昔日唐太宗有凌烟阁,昭示诸将之功。今日,咱便立一座‘英杰祠’,教百姓们都看看,我大明的仁臣良将们,绝不输于历朝历代!”老朱哈哈大笑,当即教工部与户部的人手出列,拨出国库款项,来建设这座“英杰祠”。如今国库里金银满库,这一点花费压根不算什么,是以工部与户部两部尚书很痛快的就应命了,并没有因为是给武勋立祠,就有所抵触。
宋濂见百姓们的万民书为老朱接受,自也欣喜,旋即便想告辞,去告诉百姓们皇帝同意他们所请这件大喜之事。老朱自是准其所允,宋濂这年纪,再加上一身的光环和功劳,便是在大朝会里横着走,也没人会觉得有什么不妥,先行告辞而已,算不得什么。
宋濂退后,老朱复又凝了凝神,忽然想起了什么,开口道:“被这老夫子打断,险些忘了方才正议的事……冯胜,你方才说了何事,什么‘宁杀错,毋放过?’”
冯胜一怔,连忙出列,躬身解说道:“陛下,臣方才说,对水西诸部……”
他说到这,突然之间,竟是愣住了。
“嗯?”老朱追问。
“臣……臣……”冯胜维持着躬身的姿势,堂堂宋国公,竟是变成了期期艾艾的口吃,下面的话,竟是难以说出口来。
他的心中,天人交战,却也后知后觉的明白了文臣们的奸谋:他们先是在朝中辩论,给西南诸部都定性为“大明百姓”,然后,再用近日来市井间的这些舆论,将他们这些勋贵将领们捧成“仁义之师”,教百姓们对他们倍加推崇,甚至要给他们立生祠供奉。
这个时候,若是有勋贵仍然出面,要将水西的那些“大明百姓”们赶尽杀绝,那百姓们会如何?
百姓们因为舆论,已经将他们都看做了为民请命、伟大正直的英雄豪杰,可他们这些“英豪”们,却在朝堂之上,想要对同为“大明百姓”的水西诸部伸出屠刀,甚至说出了“宁杀错,毋放过”的诛心之言……那么,那些百姓们会怎么想?
只怕,这“英杰祠”还没建成,里头的金身就要轰然倒塌!
所谓站得越高,摔得越惨。“英杰祠”中供奉的,也不再是他们的香火,他们的名声,也将因为这个“生祠”,而急转直下,变成一个臭不可闻的笑话!
一辈子积攒起来的名声,和一個可能拿到手的军功,孰轻孰重?冯胜不敢论断。
其他武勋们也不敢。
若是朱肃在此,就能用一个十分精炼的词汇描述出朱标在背后主导的这个手段。“道德绑架”,因为这“仁义之师”的名声,使得满朝武勋尽皆投鼠忌器,本来还气势汹汹的他们,现在竟都面色古怪的哑火了。
“臣,臣是想说,似‘宁杀错、毋放过’此等举动,绝非是我天朝正朔所当为。水西之事,或有内情,当查明才是。”
冯胜已经想通了其中关节,诚然,西南若叛,他们这些武勋或许能够获得攥取军功的机会。但这个机会只是“或许”,而已,陛下派谁前去平叛,还尚未可知。
为了一个只是可能会有的机会,败坏自家家族此后万世的名声,不值。
况且,若为百姓所恶,谁知道以后朝廷皇家,会不会对自己离心离德?
反之,有一个好名声,多这一层荣耀,日后万一有危难之时,还能够成为一道保障……
冯胜变更立场,其他武勋们如耿炳文者,竟也全都没有异议。没人是真正的傻子,多这一层好名声,于他们而言,是实实在在的利益。谁愿意为了些许仅是可能的军功,就放弃了这份天大的好处?
勋贵群体们被飞快的瓦解了,放弃了,且无人心怀怨怼,反而全都甘之如饴。
那边厢,刘淑贞也已感觉到了朝会风向的变幻,脸上已是大喜,老朱面上,则是耐人寻味,教人看不清深浅,只见他朝朱标扬了扬手,道:“标儿,咱此前说过,这事由你裁定。你认为该怎么办?”
“……回父皇,孩儿以为,宋国公所言甚是。此事或有蹊跷,当谴锦衣卫赴贵阳,就地查清此事,同时,召水西舍兹夫人入京,问明其中内情之后,再做决断。”
“舍兹夫人若愿入京,水西部群龙无首,便是有什么心思,也不是什么大患了。”
“如此,十分妥当。”老朱点点头,站起身来。“既如此,就这么办罢。”
“退朝!”
一场朝会,便由朱标一锤定音。看似全由他决断,但其实,文臣达成了不动刀兵的目的,勋贵获得了流芳百世的利益,朱标则在武勋之中,划定了一道名为“仁义之师”的红线,为了这份名声,日后武勋将门行事,必然要忌惮三分。
“呵呵,不想那宋老夫子,做的戏还真挺像那么回事。昔日里他还年轻的时候,整日上疏弹劾那群武勋的,可就有他一个!”殿后,老朱与朱标父子二人前后而行,一大群太监宫女侍卫们则远远坠在后面,不敢偷听他们的谈话。、
这样私下的场合,老朱方收起了那副高深莫测的模样,他笑的快慰,看向朱标的眼神不无赞赏,道:“你没有想着什么平衡之道,削一捧一,内耗国力,这很好。”
“咱很欣慰,几个故事,一座‘英杰祠’,换来这群猴崽子们自此乖乖听话……这买卖实在划算,哈哈,划算的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