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间,便是大明的租界了啊。”
黎澄掀开马车上的车帘,颇有些惊叹的看着面前武曲港的城墙。凭心而论,武曲港的城墙并不算高大,仅高两丈余,城门也不算高大,水泥抹成的城墙,显得有几分光秃秃的,不如青砖垒砌而成的壮阔。
但架不住,大明开始修筑这座租界港,距今只有数月的时间。这样的城墙,在安南地界,也只有一些昔年汉唐时期遗留的老城,以及作为首都的升龙城,可以与之并论了。
仅仅数月,大明就修成了这样一座雄城,黎澄自然惊叹。
“城池不过死物,兄长,我等已无暇去感叹这些了。”另一边,正拿着一本春秋恶补的黎苍看了一眼自己那兄长,眼中闪过些许带着鄙夷的神色。
“周王乃明廷大儒,即要收徒,想来是要考较我等一二的……兄长还是多多温书,免得到时候面对周王询问,答不上来,丢了父亲的脸面。”
“哦,对对。”黎澄如梦初醒的放下车帘,感激的对弟弟一笑,也拿起了一本春秋在车厢内看了起来。只是还没看上一会,思绪便又飘飞到了武曲的城墙上。
“闻说,大明是用一种叫做‘水泥’的物什修筑城池,而且,他们还改进了火铳,制作了能纺羊毛的织机……”
“不知若做了周王殿下的弟子,周王殿下,会不会将这些学问也对我们安南倾囊相授。”
黎苍抬眼,看到自己的兄长面露崇敬,眼底的鄙夷神情更甚,他故作随口的淡淡道:“奇技淫巧,难登大雅之堂。我等来此,是来学习儒门大道的。”
“兄长这话,弟会为您向父亲隐瞒,您日后最好亦不要说了……否则,若是被父亲知道了,兄长您又要因此受责了。”
说到父亲,黎澄又是一震,而后颇有些心有余悸的挠挠头,道:“对对,我险些又忘了。”
“苍弟,还好有你助我瞒着父亲……”
黎苍点点头,不愿再去搭理这个兄长,而是转头对车辕上的车夫道:“你等且快一些。”
“早一刻到,便能在周王面前留下好印象。万一误了我黎氏大事,你等吃罪不起。”
“是,是,二公子……”车夫赶紧扬鞭。
颇为庞大的黎氏车队进入了武曲城门,引得城中诸人一阵侧目。武曲城中暂且还没有多少人定居,城中多是汉商、越商,还有一众慕名前来的儒生们。都算是见过世面的人物。
但看到在安南一手遮天的黎氏的旗号,还是纷纷避让两旁,显得黎氏排场颇大。
武曲港城中尚多空地,且占地也不甚大,最先修建好的租界府衙在,城门口便能看见。黎氏一行便顺着宽大的水泥大街直趋府衙,周王朱肃、南洋水师都督李景隆等大明有头有脸的人物,而今就在那座府衙中下榻。
很快一行人便来到了府衙后。这里的府衙,仿效大明国中的衙堂修建,与安南的府衙模式也是一脉相承:都是前面是官员们办公的衙堂,而后院,则是供官吏家眷们居住的园林居所。
黎苍吩咐车夫径直将马车赶到了这里,果然,与大门洞开的衙堂正门不同,这衙堂的后边,亦设了一个朱漆石阶的大门,只是这大门紧闭,只留了旁边一处边门,门旁还有甲士护卫。很明显,这便是供周王等居住的园林入口了。
黎氏兄弟在车夫的服侍下下了马车,那边厢,已有甲士上前一步,斥道:“此间乃周王殿下居所。”
“不可在此逗留,速速离去!”
“劳烦。”黎苍满脸堆笑,快走几步越过兄长黎澄,道:“这位上国将军,我们乃是安南黎氏子弟。”
“奉家父之命,特来给殿下奉上些许礼物。”
说着,指了指后面那足足三辆的马车。
甲士眉头皱了皱,道:“殿下有令,不私见外客,亦不收受礼品。你等且回罢。”
“将军。”黎苍仍是满脸堆笑,丝毫不见气馁,继续道:“家父乃安南平章,周王初诣安南时,也是见过家父的。”
“而今听闻周王广收门徒,家父才特命我兄弟二人,前来拜周王为师……这车上的物什,也算是我兄弟二人的束脩,非是一般礼品。”
“哦,原来二位公子是想拜师。”那甲士恍然道。“既如此,二位来错地方了。”
“殿下授课的教苑,在此街东面。二位顺着这路,往前直行便是。”
“呃,我等可否先面见周王殿下,至少将我兄弟二人之束脩……”
“抱歉,殿下有令,今日不见外客。”那甲士淡淡的说道,对黎苍的说法无动于衷。“况且,二位还不是殿下的门生弟子,何来束脩?”
“二位还是先去那教苑,通过了考试再说罢。”
“考试?”却是黎澄一呆,愣愣问道:“当殿下的门生,还要考试?”
“那是自然。”那甲士如看乡巴佬一般看了衣着华贵的兄弟二人一眼,平淡道:“我家殿下何等样人,在我大明,欲要拜我家殿下为师者,那可是能从应天城东排到城西……随便一人都能做殿下的门生弟子,那还不乱套了?”
“我大明的国子监,入学也都是要考试的。跟着殿下读书,那是何等的荣幸?若是换了谁都能拜师,还轮得到你们安南人么?”
黎苍、黎澄面色一红,有些呐呐无言。他们原以为,以他们黎氏之贵,只要愿意拜这位周王为师,那周王即便不是立刻倒履相迎,至少也是要表现出几分欣喜的。
却没想到,甚至还没能见到周王,先在这小小的看门甲士面前吃了顿闭门羹。
别说什么安南黎氏,在这位甲士眼中,黎氏的身份只怕比最普通的大明百姓都不如。
眼看黎苍有些挂不住脸,黎澄拉了拉黎苍的衣袖,道:“苍弟,既然周王殿下已有规制,我等遵照而行便是。这就去那教苑考试去罢。”
说罢,还向那甲士行了个礼,谢过他指路之德。
他终究是长子,黎苍也不好太过驳斥兄长,只是回到车中时颇为愤愤,道:“一介武夫,也敢如此蔑视我黎氏!”
“人家是大明上国的士卒,自不需要看我们安南国的脸色。”黎澄劝慰道。“考试便考试,也好。苍弟你才学如此精熟,”
“自是能在考试之中,脱颖而出。到时候,说不定还反受到了周王殿下的青眼呢!”
听黎澄这么说,黎苍才勉强收起怒气。车队复又沿着那甲士所指的方向沿路而行,还没走上两步,竟又停下了。
“怎么停了?”黎苍余怒未消,掀开车帘斥责车夫道。
“二,二公子,您看……”车夫有些畏惧,指了指前方的道路,对他露出一个无奈无辜的表情。
黎苍转头向着车夫所指的方向看去,这才发现,不知为何,前头这段十分宽敞的大路,竟被人潮给簇拥的满满当当。
莫说马车了,连一個人恐怕也无法挤过,车夫自然也只能停车了。
“这……这是怎么了?”黎澄有些懵然。
“大公子,二公子,这里!”
兄弟二人正自无措间,忽听人群之中,竟有呼唤他二人之声。二人放眼望去,只见那人潮之中,露出一张脸来,赫然便是那位曾出使大明的族叔,先他们一步来到这武曲港的黎氏子弟,黎季柏。
“族叔。”“族叔。”
黎家家教尚可,虽然他们嫡脉与黎季柏的支系在地位上天差地别,但黎澄、黎苍二人还是赶紧跳出了车厢,立在车旁恭候他们正往这里挤的族叔。好不容易挤出人群的黎季柏抹了一把头上的热汗,对他们笑道:“你们可算来了。”
“若是再晚些许,只怕就要白跑一趟了。也不知周王殿下欲招下多少的门徒……”
“族叔这话,是什么意思?”黎苍不解道。“不知这人潮……又是怎么一回事?”
“能是怎么一回事。”黎季柏无奈的耸了耸肩。“都是来报名教苑考试,意图成为周王殿下座下门徒的人呗。”
黎澄、黎苍两兄弟都大吃了一惊,黎澄惊愕的指着面前的人潮道:“这,这……这些人都是?”
孔夫子也只有三千门徒,面前这些人,只怕少说也有成百上千之数了吧。
竟然都是想成为那周王殿下的门徒之人么!
“怎么会?”黎苍更是难以置信,他敏锐的发现,人群之中,除去像他们这样身穿绫罗绸衫华服的年轻人外,还有许多身穿麻衣、布衣的人们,他讶异道:“这些人等,也是想要成为周王门徒的?”
“他们懂得学问?”
“殿下说了,有教无类。”黎季柏解释道。“新学乃是真儒学,无有门户贵贱之别。无论士、农、工、商,甚至是奴隶之子,只要是心向学问,且通过了考试,皆可成为殿下门生。”
“是以,许多寒门乃至百姓家中子弟,亦齐聚在此,想要搏一个出路吧。”黎季柏道。
“这……这,让那些泥腿子们沾染学问,这,这不是亵渎了学问吗?”黎苍不解道。
他倒不是觉得亵渎了学问,而是觉得亵渎了他自身。黎氏在安南地位崇高,家中几乎代代为官。其他安南士族也大体如此,虽然安南也有科举,但士族垄断了学识,即便科举取士,取中的,大多也都是士族子弟。
官僚阶级固化,士族高高在上,寒门及百姓没资格接触学问,学问是属于他们士族阶层的特权……这样的思想在黎苍的脑海里已是天经地义,现在,得知了自己居然要和那些“低贱”的寒门与百姓一样,一起争抢这成为周王门生的机会,黎苍自觉自己的尊严,受到了极大的侮辱。
“此为周王殿下所言,我等亦无办法。”黎季柏苦笑道。他们安南士族把持学问,可不能要求大明的王爷配合他们把持学问啊。
况且儒学,本来就是出自华夏的学问,人家爱教给谁教给谁,你能说啥?
咱们的老祖宗,都是跟着人家的老祖宗学的,还能越俎代庖管到人家头上不成?
黎苍无言,虽心中对这大明王爷去亲近这些泥腿子颇为不屑,但他受了父亲黎季犛的嘱托,是万万不敢掉头就走的。
况且这武曲港,乃是大明的租界,黎氏兄弟也不敢造次。只好先让家奴们带着车马寻客栈安歇,自己则跟着先来一步的黎季柏,跟在人潮的后边排队。
好不容易从上午等到了傍晚,眼看日头西斜,黎家兄弟方才进入了那所谓的教苑之前。只见那教苑入门处是一处宽大的校场,场中摆着一尊孔夫子塑像,塑像侧面,则有人搬来了桌案正坐在案后考较诸生。
在几名似乎是教谕的儒生的引导下,黎氏兄弟先上前拜过了孔子,而后桌案后的人便问他们道:“伱二人是要报考普通科,还是精英科?”
“普通科?精英科?”黎氏兄弟不解的对视一眼,由黎苍开口问道:“敢问,有什么分别?”
“若先前并未接触过先贤典籍,只是识得汉字,那便报考普通科,我等会从浅显之处,教授新学经义。”
“若是本就粗通我名教,那便可报考精英科。精英科考试更难写些,但相对的,教授内容也会更加深刻,不会传授太过基础的内容。”
“我兄弟报考精英科。”黎苍断然道。身为黎氏子弟,他有自己的傲然。况且他三岁蒙学,难道还要从基础学起吗?
桌案后的儒生点点头,为他们录了名,又让他们明日来教苑测验。黎澄与黎苍点头离去,就见排在他们后头的一位青年身穿布衣,走到了桌案前。
“范淮,商贾子嗣……你欲报考何科?”
“普通科。”
“好,名已录好了,你明日……”
“呵,商贾子弟,也只配报个普通科。”黎苍看着那叫范淮的商贾子弟默默低头离去,心中不屑的想到。“想是周王也知晓这些泥腿子不配与我等士族子弟同学,故而这才费尽心思,分出个普通科与精英科。”
“普通,精英……这不正是我等与那些人最真实的写照吗?这般看来,那周王殿下倒也不算是有辱斯文。”
他有些得意的想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