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统来自百姓……”老朱手指轻敲着膝盖。
凭心而论,这个路子,其实是十分容易被文人儒生们所接受的。儒家道统与帝皇法统所存在的根本矛盾,便是权力的分润。
儒家希望能从皇帝手中分化皇权,达到“皇帝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的目的。而要如何名正言顺的与皇帝“共天下”?
儒生的方法是,宣扬儒门乃是治世的学问,将儒生包装成“民意”的代言人,朝臣们打着“民意”的大旗,在朝堂上争取权力。
而朱肃所提出的,是在法统层面认定了民意的至高无上,明面上,是给予了儒门一件更好的武器,儒生们自然会愿意接受。
“如此作为,皇帝恐更难钳制朝臣。”老朱道。
“嗯。所以才需开启民智,让百姓们自己来代表自己的意志,将民意这一层光环,彻底的从官员的身上剥离。”朱肃道。
“官员们只能是公器,是用于盛放皇帝所赋予的权力的公器。一切权力来自于皇帝,而皇帝赋予其权力的根源,就是教其治理好百姓,符合使百姓安居乐业的天命。”
“故而没治理好百姓,乃是官员之过,与皇帝无涉?”老朱挑了挑眉毛。
“我可没这么说过。”朱肃道。
老朱再度轻敲着膝盖,陷入了沉思。将民意从官员身上剥离,而赋予到皇帝的身上,说不定,确实是一个好办法。
不止能够倒逼皇帝,使其不至于忘记民意,还能使得这些官员从法理上无法再钳制皇帝……只要当真能将民意这一层光环,从读书人身上剥下去的话。
“这件事,并非一朝一夕之功……你可以去办,但,想要彻底扭转天下人之法统,只怕还要有许多年光阴。”老朱道。
“你和宋濂,要尽早将需教给天下人的东西编制出来,然后送来给咱过目……”老朱道。他想起了这一路上,所看到的工厂,以及农庄等等事物。
“咱这一辈子,也算是做了不少强民富民的好事。若能让百姓们都承了我朱家的情,这天下自当稳当。”
“正是这个道理!”朱肃抚掌而笑:“民智既开,百姓们知道了官员乃是公器,那么,只要我朱家本身不行残民害民之举,天下自然便可稳如泰山。”
其实有一句话,朱肃瞒着老朱并没有说。若是大明成功变更法统,所有人都习惯了权力出之于皇帝,而皇帝所为的,乃是民意天心……那么,只要不受到外敌侵扰覆灭,即便是国内出现了再严峻的状况,皇帝也可以通过度让权力,来保证大明的存续。
将全部的权力度让给首辅,统而不治,权力虽来自于皇帝,但实际上实施权力的,却是首辅……
这种类似君主立宪的政体,或许才能真正的保障朱家的长盛不衰……只是这件事,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对老朱说明了。
老朱同意了为大明重理法统,朱肃心中也觉激动。虽说变更法统之事,非为一朝一夕之功,定然要与开启民智一事一同齐头并进。
但大明若是能变更法统,便代表着华夏在政体方面再度领先了整个世界一个大步。而政治体系上的领先,往往也就代表着整个国家和民族据有足够的进取活力。
这份活力,应当足以使得华夏避免后世近代时的那一幕幕的悲剧,能使华夏民族继续辉煌更久的时间。
“陛下竟同意了?”须发斑白的宋濂,正在租来的小院中撰写适合用来开启民智的教材。陡然得知朱肃已经将“变法统”一事向老朱陈明,甚至还得到了老朱的首肯,德高望重的老者一时惊讶忘形,竟是打翻了桌案上的墨砚。
他完全没想到,这种近似于“给皇权套上民意枷锁”的提案,竟然当真得到了老朱的认可。
“父皇的心中,是有百姓的。而我大明后世皇帝的心中,也应当有百姓。”
“与其让皇帝去敬畏那虚无缥缈的‘天’,不如让皇帝俯下身去敬畏百姓,这样更能使我大明长治久安……这其中的道理,他老人家还是分辨的来的。”
“好哇,好哇。”宋濂情绪激荡,甚至顾不上那被打翻的砚台,便连面上的褶皱亦是舒展了许多。
“老夫我读先贤之说多年。到了晚年,才因殿下你的提点,知晓了新学之道。”
“新学以实为先,包罗万象,老夫纵使撰写了许多文章,也总觉得说不完这其中的奥妙……但有时又思来想去,觉得这浩瀚学问,其实脱不出‘民本’二字。”
“偏偏这天下诸事,又每每与这民本二字背道相驰……”
“今日,陛下愿将这民本二字,融入我华夏法统,我新学才算是真正昌盛了!”
说着,仰天而笑,笑中竟是有泪。
“宋师还请好生保障身体……”朱肃劝道。
“这法统究竟如何,还要看我等如何开启民智。”
“至于这开启民智之事,也还要宋师您老把关,才不至于被他人走歪了路子。”
“确实,确实!”宋濂捋须点头,“编写开民智教材一事,若交给其他人,老夫还当真就不能放心!”
“如今,老夫是只恨这白昼太短,恨不得挂长绳于青天,系此西飞之白日啊!”
宋濂笑道,这次的笑容里,便只有着踌躇满志了。
得知老朱同意变更法统的宋濂,更加打足了精神投入到了编写开启民智之教材、使得百姓认知民本法统的大事业中去。于此同时,老朱一行人也开始离开西安,向东面进发。
工业化程度太深的西安不适宜为都,其他许多的北方城市亦然。例如太原等地,因为原本民生便已凋敝,地处北方又不太适宜全力发展耕种,故而也都是以工业与农业相辅相成的发展方式为主。
这些城市与西安一样,都不适宜为都,故而一行人离开了西安之后,干脆只在其他的城市暂作歇脚,一门心思的往顺天而去。
作为原先历史上大明的新都,老朱对顺天其实是另眼相待的。期望此处足够成为大明的新都。
一行人以游山玩水的姿态,缓缓到达了顺天之时,以刘三吾为首的一批赴北官员,也来到了顺天府。
“老臣刘三吾,拜见太上皇陛下,拜见诸位殿下。陛下圣躬万福……”在顺天府的皇家行宫之中,刘三吾拜见了先一步来到此处的老朱和朱肃等人。
顺天府,便是此前元朝的大都城,顺天府行宫,便是北元先前的皇城了。这座皇城除了先前朱棣和徐达一起驻守此处,对阵北元的时候朱棣住过一阵子之外,其他大部分时候,都处于封存状态。
然而元朝昔日修建大都城,所花费心力不知凡几,历代元主亦是骄奢淫逸,对于皇城的投入亦是毫不手软。因此,这座元时皇城虽已老旧,但也不至于说是年久失修,仍旧颇有几分帝王气象。
接见刘三吾等人的所在是元皇城正殿的偏厅,这里便是和应天府的谨身殿,也只是相差仿佛,在这里接见大臣,倒像是老朱仍在南京执掌天下一般。
见了刘三吾一行人面色黝黑了许多,老朱亦是吃惊不已,问道:“刘卿,你等这一路行来,怎变成了这般模样?”
“不像是个读书人,倒像是在田埂子里种地去了……莫不是遭受了什么意外不成?”
刘三吾身后,一众北上官员面色凄苦,仿佛全都遭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泫然欲泣。反倒是刘三吾,脸上一派正气凛然,向老朱复道:“禀太上皇。”
“老臣以为,我等此番北上,是为兴学,开启百姓之民智……又闻知北地凋敝,北地百姓,多经困苦。”
“我等既来兴学,自当体察百姓疾苦,焉有养尊处优之理?”
“既是如此,老臣便建议诸位同僚于路途之中背上书箱,一路前行……沿途既可体察北地民生,亦可回忆往昔求学之苦。”
“只求能苦我心志,劳我筋骨,以磨练心性,做好这开民智之事。”
“哦?”老朱挑了挑眉毛,颇为讶异。“咱听说你在京中,带着人阻碍老大开恩科,还以为你本意反对这开启民智之策呢。”
“不曾想,竟然有此觉悟?”
被提及自己在京中所作的事,刘三吾面色有些郝然,道:“先前,却是老臣执迷不悟,看错了世情。而今已幡然悔悟矣。”
“太上放心,老臣定然鼎力办好学堂,以期将功赎罪……”
老朱笑而不语,刘三吾为何会转变的如此彻底,他是知道的。其根本原因,还是因为自己名声受损。为了不留下千古骂名,故而才这般光棍的转变了态度。
这些读书人,所为的就是一个身后之名……若是和历史上那般能因为对抗皇帝而声名远扬,他刘三吾就算被流放甚至斩首,都绝对不可能改变态度!
名声,就是钳制这些老顽固最有效的武器。
但这老头儿毕竟也已经六十来岁的年纪了,这般年纪还背着书箱一路北上,晒得和老农一般,已足够证明其其悔过之诚心。倒也不需要继续折腾立威了。
于是老朱便询问起刘三吾,这一路而来的见闻。
刘三吾这一路行来,只为了挽回自己的名誉。至于如何挽回名誉,他心里是清楚的,那就是全力支持“开民智”一事,以彰显自己的浪子回头,迷途知返。
他昔日是大儒,这一次被迫赴北,名义上虽然是类似于流放,但他是真的将夏原吉的建言停在了心中,想要在“开民智”这事之中做出名望来。
是以这一路上,他着意体察民情,意在为开民智一事,找到更多的依据。
“陛下,臣自应天一路北上,确实发现了一桩大问题。”
“元庭肆虐百年,我华夏礼崩乐坏之严峻,直教人触目惊心。”
“老臣这一路上,光是亲眼所见的风俗败坏之事,便有数十件。”
“其中,多有拐卖、骗婚、吃绝户等诸事,不胜枚举。”
“民风败坏如斯,实在是……实在是教人痛惜!”刘三吾道。
“嗯,此事,咱也有所亲见。”老朱道,面上流露出忧虑之色。
大明鼎定江山,距今以三十余年。虽说在诸多的政策上开天地之先,大明整体上也是蓬勃向上。
但在一些阴暗处,其实民间仍然存在有大量糟粕般的民俗。特别是相较之下,比江南苦寒许多的北地尤甚。
其中一些民间的三姑六婆,借着各种名头,装神弄鬼,欺压百姓,已是成风。老朱一路北巡,也处置过不少诸如此类的案子,这几年间,也下了不少整治此类事件的政令。
只是,这种案件的案犯一般隐于民间,招摇撞骗之余却也极具隐蔽性。甚至于被其欺压的愚夫愚妇,也会因为宗族逼迫、畏惧神明、受其蒙蔽等多种原因,对这些人进行掩护。
“这帮民间蛀虫,欺诈钱财,买卖人口……可以说是古已有之,乃是乡间的顽疾。历来朝廷为了少惹事端,都不爱管。所以在民间,偷和抢,都是重罪。但是欺诈骗钱,往往会归咎于受害者不谨慎,自己被骗了,也是活该,只能认倒霉。因为此事,民间时常有人自杀,咱就听说过,有的老人被骗了之后,就服用卤水自杀的。还有悬梁自尽,投河觅井,不计其数。咱提起来就有气,真恨不得能杀光这些不要脸的畜生!”
“刘卿既也提及此事,莫非是有什么高见吗?”老朱道。
“陛下。”刘三吾道:“这些三姑六婆,害群之马,所为并非高明,不过是仰仗着百姓不知世情,行那招摇撞骗之事。”
“老臣以为,我等既要开启民智,就不能只是坐在学堂之上,等着学子上门求学,而是该要带着弟子们下到那乡里民间,体察民情,宣扬教化。”
“如此,方可称之为‘启民智’。陛下以为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