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此笔录一定有误!”
“一定?”钟繇站直了身子,负手而立,缓缓瞥向董承,道:“董将军未曾审讯,不去查探,单凭嘴便可说一定,还要影响陛下论断,是何居心?”
“我等既得陛下恩准,行此大权,座此大位,应当奉公守法,方才能得公允,张校尉此事,若是不信大理寺,你尽可自己去问询。”
“若是不信陛下,那董将军不如告上天庭吧。”
钟繇的语气非常平静,但是话语却是十分尖锐,一言一语均是在打压董承的气焰。
同时,也算是在抒发心中的不满,大理寺乃是公允之地,如今重设之后更是要暂代领廷尉之责。
民、刑之事断案都在大理寺,若是传出不公之言,以后也可以说形同虚设了。
这一两年,最重要的就是信义,天子、朝堂、各部的信义若是没有立起来,百姓依然不会安心,日后人心动荡,惶惶不安,便不会有人真心尊奉许都汉廷。
没有人尊奉,那么现在堂上诸公,便好像是在玩乐把戏一样。
最终还是要交给刀兵强压,那不就是只能靠曹公的兵马么。
这番话,说得董承哑口无言,只能在殿上几次动嘴唇,却还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去吗?”钟繇一点都不惯着他,催促着问道:“若是你要亲自再去查一遍,便立刻向陛下请权,马上再查张校尉宅邸。”
“找出新的证据、人证,来推翻大理寺的记录,若是不去,就别在大殿之上,只知唁唁狂吠!”
“钟繇,你——”董承并指举臂,他当年就素来被钟繇等人看不起,在长安时地位也不高,虽以名族董氏之后自居,但依旧没能得到重视。
也就是后来其女送宫中与天子做妃,才算是有了登堂听言的资格,但要说出谋划策,却还是根本不够格。
现在到了许都来,钟繇还是对他根本没有半点尊重,从一开始就羞于同行,见面也只是很敷衍的招呼。
现在更是直接在殿上破口大骂,丝毫不留情面。
董承觉得很没面子,同朝为官都是士族出身,且他还是被称为国舅,怎能是这样的局面,在朝堂上毫无尊严的被人指着鼻子唾骂。
“董承!”刘协直接拍案而起,黑炮飘扬,怒视着直直走到他面前,愤怒的道:“伱们到底要闹到什么时候!?”
“难道,许都不宁,汉室再衰方才令你们心生欢喜吗!?”
“朕年少,但并不愚蠢!曹卿出身的确非是高耀门第,有宦官之统,但他才智无双、心怀宽广,对朕向来忠诚爱护,敬朕如仆、又念朕如子,绝非董贼、李郭之人!”
“但——”董承抬起头来,满脸惊恐和不信,话到嘴边又被刘协的眼神逼得生生咽下。
他很想提醒一句,眼前的曹操貌似忠良,对刘协尊敬有加,但是!难道陛下就没有发现,他的权势正在一步步扩大吗?
先是京畿附近的兵力布防在一一占据,后以屯骑校尉张韩为点,不断拉拢任用重要校尉之职。
再是取司空之位,让天子亲自拜官司空,临危受命。
而许都土建不力之事,也用战功抵消,同时令天子天颜大悦,只是夸赞却无责备。
又因宛城功绩,取得设立校事府的权益。
在这个过程中,河内、南阳、汝南三大要郡,都已经完全掌控在手中,还得了张绣三万忠心耿耿的精锐旧部跟随。
甚至,曹操还在宛城得了一个神鬼莫测的威名。
这些,若是细想下来,可怕至极,如果这是在盛世时,为人臣的曹操已然是再没有任何人能够制衡了。
他可以权倾朝野,说什么也不会有人反对,这样的人,有一百种方法可以蒙蔽圣上,因为陛下本来就未曾真正理政,也不曾知晓民间疾苦。
曹操稍微给他一点甜头,他便就会沾沾自喜许久,继而浮想联翩,以为君臣和谐。
“你还要构陷污蔑伯常,这等结果你现在可满意?!”
“说话!朕问你,可否满意!?你若是满意了,朕才敢放人呐。”
董承听了这话,顿时大惊失色,他知道刘协肯定是真怒了,而且是心底里竟有怨恨之意。
故而立刻跪伏于地,在地上匍匐着瑟瑟发抖,口中含糊不清的道:“陛,陛下……微臣不敢,绝不敢僭越,只是听闻了坊间传言,才误会了伯常君侯。”
“是吗?”
刘协冷笑一声:“那岂不是将朕当做了你营私的手段了?朕没有为你除掉屯骑校尉,你心中是否甚是不满?”
“不敢不敢,微臣绝不敢此意!”
刘协居高临下冰冷的看着他,又一字一顿的道:“你现在就告诉朕,若是曹卿遭贬、张侯受罚,朝堂乱而民不聊生,许都再无此时鼎盛,而是归于当年荒芜骚乱,你们能有何好处?朕能得到什么好处?”
“这……”
“辅国将军!回答朕!”刘协又看向了伏完,此时一个眼神,立即让伏完心神震动,跪伏于地,同样是瑟瑟发抖的匍匐着。
两人是检举张韩的官吏,并且当初声称得到了铁证般的情报,一旦搜查其家,必能有所获。
现在的结果,当然不是二人所想,甚至他们怀疑,恐怕是张韩这个风口浪尖之人,故意引起跳出来,而后反客为主的。
“你们二人,构陷大汉侯爵,自当遭罚,二位又是国戚,自己领职离开皇城。”
“陛下!!”董承和伏完暗暗对视一眼,此刻已经是满头大汗,但却不敢回绝,这个处罚……已经算很轻了。
若是按照大理寺的法度,现在最轻都该是发配小地为令,不得再回许都。
当然,就算是撤去当下职务,日后在许都也只能领清闲的虚职,很难再有所作为了。
曹操他……岂不是又要拿回两任将军官位,巩固其在许都的势力。
如此一来,陛下就真的成了笼中雀了,曹操的笼子,比董贼的要坚固太多,令人无从下手。
当真可怕!!
“滚出去!”刘协见两人点头应声,不管听没听清楚,当即颇为烦躁的叫他们滚蛋。
这时,殿上已经只剩下了曹操、荀彧、钟繇等人,而刘协则是回头来观察曹操的神色。
过了许久,才轻声问道:“曹卿,呃……张爱卿可还愿意为官?朕不撤他的爵位,不撤他的官职,并因其忠义之举,再加邑如何?”
“或者,前将军之职空缺,可令伯常暂任。”
曹操苦笑摇头,此刻脸上也已经没有了怒意,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悲凉之意,叹道:“陛下,其实如微臣这般,已仿佛秋日落叶的人,倒是不至于太过难受。”
“但伯常这样的年轻人不一样,他正值青春年华,本该是热血沸腾,为国报效之时,但现在……”
“忠心会老,热血易凉……伯常应当,也很伤心吧。”
刘协一滞,好似被一刀刺中一般,他低下头深思了起来,最终看向荀彧、杨彪,道:“太尉、中书令,将董、伏二人的官职,严厉控降三级。”
“谨遵圣命。”
接下来的时光,曹操就当年与眭固、于毒一战之事,详细的告知了刘协当年的战报。
张韩所言那些部众,尽皆属实,而且能够大败眭固,其实他们守关是立了功的。
“区区数百人,能抵挡一万六千人一个半时辰,为我大军追击赢得了时间,如何不算是立功呢?”
“原来如此……贼寇之众,当初的确令我朝兵马始料未及。”
“后来,人数众多不在话下,当以精锐战之,我大汉日夜操练的精兵,可以一敌十,其个中区别,皆在于军心、军魂也。”
“陛下圣明,”曹操欣慰的笑着,暗暗点头,又以几次交战的案例,给刘协当做教学,教了他一些兵法道理,让刘协的心情也逐渐变好,抛去了董承、伏完二人引来的不快。
不多时,曹操在话语间寻到了一个较为合适的时机,凝目深思的道:“交战时,动机亦为顾虑之处,而寻常朝堂争斗亦然,陛下方才有句话,问得十分高明。”
“哦?”刘协眼睛一亮,他最喜欢听曹操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夸赞之语,从而自己得到些许满足。
“司空请说,是哪一句话?”
“唔,便是,若许都再生乱世,那么对于他们来说,能有什么好处?微臣认为,动机乃是行事之源,若是没有利益驱使,不可能如此处心积虑。”
“不管这利益是实实在在的金钱、还是名望、又或者是前途,都属利益驱使。”
刘协暗暗点头,其实从心底里觉得曹操所言甚是如此,他深为赞同。
就像野心是人搏杀的原动力一般,任何利益都会是这些公卿大臣们如此心机夺权的动力所在。
“若是许都尽毁,他们还有袁绍可投,此前董承、伏完就对袁绍赞不绝口,但东归时,袁绍虽表面奉诏,实际上率军行路却是一拖再拖……”
刘协苦涩的摇了摇头,想起那时的凶险,也就不由得更加珍惜当前的安宁。
但,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他愣了愣,陷入了迷茫之中。
俄倾猛然抬头,紧盯着曹操,疑惑不解的问道:“曹爱卿,若按照此理来推测,岂不是……董承、伏完两人,早已和袁绍互通有无,并不是为了许都着想,而是想要暗中挑拨朕与曹卿的关系,不惜令许都百姓遭难,不惜令安宁祥和破碎,都是为了袁绍,削弱如今曹卿的布防。”
“什么?!”曹操大惊失色,身子猛然震颤,两眼瞳孔猛震,眼睛瞪得像铜铃这么大。
“陛下一言,简直惊醒微臣!若真是如此,许都危矣,袁氏兄弟看似决裂,可他们终究是兄弟。若是袁术篡逆,我必须要兴兵攻伐,而此时,袁绍攻我后方,又有内应,陛下危险。”
“微臣疏忽了,微臣疏忽了!!”曹操大汗淋漓,神色惶恐不安,竟然是一句话翻来覆去的说,显然是心乱了。
刘协哪里看得了这场景,他只道自己发现了一个极其隐秘之患,竟是这位曹司空都不曾设想。
现在,不能让眼前的能臣乱了方寸,“曹爱卿!”
刘协断喝一声,双手搭在了曹操的肩上,郑重不已的盯着他双眸,道:“切莫惊慌失措,不可因此自乱阵脚。”
“爱卿只管准备攻伐袁术,防备袁绍之事,后方有朕在,朕绝不会让董承、伏完一党有机可乘,方才从轻处罚……其实也是因为沾亲带故之由,朕心中也对他们失望透顶。”
“陛下!”曹操大为感动,躬身大礼,被刘协一把扶住,君臣之间,相顾无言。
然后,刘协向尚书台下令,将董、伏二人的官职再降一等,削去爵位,交出北皇城、内城、外城军营的权力。
各率余部一千人,卫戍南城即可。
……
张半城府。
张韩得校事府专车送回,在门前拍了拍土,和典韦一齐进了大门,贾诩早在门口等候多时。
“君侯——”
“诶!”张韩连忙抬手止住,“现在已经不是君侯了,叫我小张就行了。”
“小张……”
“呸,你这人,君侯才刚刚遭难,结果未出,你居然真就叫得出口,忘恩负义之人!”典韦瞪了贾诩一眼。
“啧,别玩了,”贾诩无奈的咋舌了一声,“二位,结果如何?”
张韩笑着拍了拍他干瘦的手臂,朗声道:“多亏了文和提前预料此事,无碍也。”
“这不是我的功劳,”贾诩脸色严肃的摇摇头,“因为君侯真的为昔日战死沙场的兄弟照顾家人,而且丝毫不吝啬钱财,致以这七十三户人家,都愿舍命执言。”
“这是君侯自己的功劳。”
贾诩长长舒了一口气,拱手而下,认真的道:“君侯,既然如此,在下也算为君侯立下大功,能不能,将在下举荐出去,我年纪大了,不善戎马行事,想去司空府谋个主簿……”
“诶哟,不行不行,”张韩连忙拒绝,不断摇头,接着表情一破直接咧起嘴笑容满面,“若非是文和,我几乎命丧大理寺也。”
“如此恩情,我怎能让你随意去做个主簿、长史?当然是留在身边,日后好生对你。”
“君侯,你放过我吧!!”贾诩直接跳脚起来。
张韩和典韦诧异的对望了一眼。
把个老头儿逼疯了……
“在下虽愚昧,但也能从情报推断,君侯初成文学掾时,就曾在寿张单骑救过鲍徐州的命。”
“若是今次你真的栽了,最大可能,司空会保下君侯性命,罢黜不任,而后将君侯送去徐州,到了徐州,君侯的家底与身边追随之臣,半数都是徐州人。”
“您去了徐州,那是更加如鱼得水,不出一年就能卷土重来。”
你背后有大把人,想要什么政绩捞不到?!
“君侯,放过老夫吧!”
贾诩愚昧就愚昧在,他到现在都没想明白自己到底欠了张韩什么,竟被他如此惦记!
就非就在身边不可,留在身边就算了,也不礼遇有加、恭敬对待,甚至和典韦天天以折腾他一把老骨头为乐。
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