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征心中想着:这个李谕刚来到府上就成了“先生”,还能给庆亲王讲学,地位岂不立刻高自己一头。
自己作为庆亲王的翻译,还是旗人,难道以后见着他这个汉人也要矮上一头不成!真是岂有此理!
他坐在椅子上,端起茶杯虚掩了一下脸,心中盘算着怎么让李谕的地位才能在自己之下。
李谕却根本没时间考虑他的心理活动,只是随意起身在厅里走了走。
近距离看这个吊灯的确很漂亮,在不高的主厅中显得更是气派。刚才喝水的茶杯看质地光滑洁净,肯定也是名窑瓷器;就连坐着的椅子也用了高大上的螺钿镶嵌工艺,非常名贵。
奕劻不愧是晚清顶级巨贪,生活方方面面都彰显着财气。巧的是他最开始也住在和珅的旧宅,真是冥冥之中有了贪的传承。
李谕挪步到装吊灯的木箱前,看到地上随意扔着几张纸,似乎是什么文件。
他捡起来一看,竟然是海关的报税单,上面赫然写着“ LANDED PRICE 1688 TAEL”,即:抵岸价1688两。
李谕不经意间竟然发现了個小秘密。
这盏意大利进口吊灯的价格实际是1688两,听小王爷载振和瑞征聊天时却说是3000两,也不知道是瑞征被骗了,还是故意谎报。
李谕猜测应该是瑞征被人耍了,不然这种文件怎么会随意丢在这里。
瑞征或许是也不明白“抵岸价”的意思,他们这个时期,大清的进出口贸易还是很少的。而李谕的时代,中国早就成为世界第一进出口贸易大国,完全不能相提并论。
倒是1688这个数字确实太有趣了,很有内涵。
李谕不打算就这么拆穿他,随手把报税单折起来收在兜中。
瑞征也并没有看到李谕的动作,他心中好不容易刚刚研究出一套话术:“听闻你是要来王府里做先生?”
这话问的有点莫名其妙,李谕回答道:“谈不上先生,只是说来做个助学,帮助王爷了解了解西学的知识。”
瑞征哼了一声:“想在王府做先生起码要有功名,最少也是个进士出身吧,你哪,可有?”
李谕听出瑞征话里带刺,回道:“我已经说了,只是做个西学的助学,并不是先生。”
“那就是没有功名了。”瑞征感觉抓住了李谕的把柄,得意洋洋。
李谕却继续轻描淡写着说:“是又如何。阁下可有功名?”
瑞征神气道:“自然!本人乃是国子监贡生,举人身份,并且是光绪二十四年同文馆毕业生。”
“哎呀,那真是厉害了。”李谕假笑着捧了一句。
虽然贡生很多时候等同举人,不过其实不少可以花钱拿下。
瑞征继续说:“西学那些东西,本人根本不屑一顾,都是些奇淫技巧,学那些东西没得埋没了祖宗!”
李谕没想到他一个同文馆毕业生思想还如此守旧,说:“那你可要守好祖宗的东西,万一被那些奇淫技巧抢走了可就麻烦了。”
“你!”
瑞征当然知道西学的重要性,但他当年在同文馆里就没学明白多少,只能尽力贬低一下西学,然后突显自己。
“朝廷可是说过的,中学为体,西学为用,这才是大政所向!”瑞征不服气道。
李谕深谙互联网争辩精髓的,立刻回道:“好好好,你说的都对!”
瑞征一听这话,果然懵了,他还是第一次见人这么争论!自己想了一肚子骚话,只要是李谕敢反驳立刻就可以回击,但没想到他直接来了这么一句!导致己方弹药直接哑火,肚子里组织好的语言全都作废。
更难受的是,李谕虽然言语上“赞同”了自己,可瑞征总感觉哪里不太对,却又说不上来。
虽然李谕不想和他争,但瑞征却不想就此罢休,他想了想说:“总之,没有功名,在王府里说破天也只能是个书童!”
这句话就是他的真实意思,——得让李谕级别在自己之下。
李谕实在觉得无语,于是说:“我看阁下乃是王爷的英文随身翻译,不如不如就此稍稍请教一二如何?”
瑞征一怔,自己虽然在拼命贬低西学,但是自己现在好歹糊口的就是仗着英文,要是连着英文一起贬,就是骂自己了,于是说:“你想请教什么?”
李谕说:“Sir,you are a wise guy,so I have some questions for you.”
瑞征脑子中闪了一下,立刻说:“Please ask.”
李谕心中暗笑,伱果然是连英语也没学到家。“a wise guy”字面意思虽然是一个聪明的人,其实真实意思是狂妄自大的人。
同文馆早期英文教学是以正式场合为主,且教习的水平参差不齐,学生水平更是参差不齐。
瑞征是纯半路出家,也就应付应付日常英语还行。如果水平真要是够的话,瑞征早就可以像一些优秀同文馆毕业生一样随着使团出洋了。
李谕对瑞征的水平有数了,继续说:“What does‘ black and blue’ mean?”
“就这?不就是黑色和蓝色吗?”瑞征说。
瑞征说的当然不对,其实是鼻青脸肿的意思。
李谕又问:“An other one,what does 'black sheep 'mean?”
“黑色的羊?”瑞征说。
其实是害群之马,李谕指着鼻子骂,瑞征竟然都听不出来。
李谕又问了几个,瑞征同样答错,李谕笑着说:“You are not only a wise guy, but also a confidence man.”
瑞征以为他还在夸自己不仅仅聪明,还是个自信的人,得意道:“区区英语,有什么难的。”
李谕心中叹了口气,confidence man其实是骗子的意思,这感觉完全就是一人用中文骂不懂中文的老外的感觉。
瑞征这水平都能当英文翻译,可想而知现在大清就连懂英文的人都缺到了什么程度。
李谕感觉再和他说话实在是太没劲了,自言自语轻声道:“还说别人是书童?真是图画里,龙不吟,虎不啸,小小书童可笑可笑!”
“咦!”瑞征心中一惊,他耳朵很尖,听到了李谕说的对子,心中疑惑,怎么刚才的英文都能“回答出来”,反而一个对子都对不上?“你刚才说的什么对子,再讲一遍。”
李谕没想到他听到了,于是说:“没什么,不过一点个人的自嘲。”
李谕再复述了一下,瑞征竟然来了兴趣,毕竟自己刚刚嘲笑了对方是书童,李谕立刻借机出了上联,可谓是十分“应景”,他一时之间还真是难以对出下联。
李谕看瑞征脑门上都快渗出汗水,心中也是觉得好笑,这都对不上来?你这举人是假举人啊,我看你是不举!
就像八旗因为疏于训练,已经成了一堆烂泥,瑞征好多年都不怎么用功看书,退化也很严重。
瑞征感觉有点下不来台,还好这个时候内厅传来了庆亲王奕劻的声音:
“丁总教习久等了,这个俄国的使者实在是有点啰嗦。”
奕劻对丁韪良还是挺客气的,因为他正好是美国人,奕劻一直觉得美国人比日本人、俄国人要好打交道。
他继续说:“本王最受不了的就是俄国和日本国的使者,大半天都商量不下一件事。俄国的使者实在有点咄咄逼人,令人不快;日本的使者则一堆要求,文件更是接二连三。”
奕劻知道美国一向中立,丁韪良作为一个教育界人士,更不会掺合政治,所以说出来并不怕。
其实这两国的态度就算是当时也都人尽皆知。
而且到了民国时期,各国都开始停止甚至退还庚子赔款,算下来《辛丑条约》我们一共赔了一半多,也就是五亿多两白银。
但惟独有一个国家没有减免或者退还一分钱,那就是日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