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李谕来瀛台时,正好碰见裕德龄来给光绪上英文课。
皇宫里女老师可不多,裕德龄算是非常罕见的,好在现在没什么大臣知道瀛台的情况,不然一帮老学究肯定要一顿破口大骂。
而且现在裕德龄好歹也是御前女官,慈禧本身也是一介女流成为帝国统治者,似乎也没什么可以说的。
光绪也并不抵触女老师,最关键现在的大清国,没几个中国人口语好,裕德龄在国外多年,说起外语来要纯正太多。
现在裕德龄最主要的任务之一就是纠正光绪的发音,从那口一会儿混杂着东北口音一会儿又是广东口音的奇怪语调中纠正回来。
“皇上,是‘艾泡“,不是‘啊泡“,您跟着我念,apple!”
“额泡~”
“不对,是‘艾泡“!”
“哎,哎,哎泡!”
“非常好!”
光绪以前的读音练习进行的很少,现在仿佛从头开始学说话一样,他本身又有点口吃,抱怨道:“英国人的舌头都是卷起来的吗,为什么这么难读。”
李谕笑道:“皇上,您如果学学俄罗斯语,恐怕舌头就要成麻花。”
光绪说:“朕能学明白英语已经很不容易,真的好难。”
“洋人学咱们的中文更难,你说是不是,德龄?”李谕说。
德龄点点头:“是的,皇上,中文能学好,如果下功夫,没有任何语言再学不好了。”
光绪有点不相信:“朕有点不明白你所说的中文难是好事还是坏事,我记得曾经有人提议,可以用洋人的字母代替汉字。”
“皇上,这个思想肯定不行。”李谕连忙纠正。
光绪说:“有什么不可,洋人如此强大,用他们的文字朕也觉得似乎是个办法。”
自从许多人认识到中国积贫积弱后,就开始思考原因,其中有一波人就认为应该消灭汉字,完全采用拉丁化字母。
新文化运动倡导者、后来曾任北大教授的钱玄同就曾经说过:“要废掉封建的孔儒学说,唯一的办法就是废除汉字。”
关于废除汉字,他还详细地介绍了原因,就是因为汉字学习和书写过于复杂,难度太大,而ABC这样的文字才科学、才容易传播,所以他的主张就是彻底废除掉汉字,全面使用ABC字母文字。
另一位坚定的汉字废除运动的支持者大家肯定想不到,竟然是鲁迅,迅哥。
鲁迅早期留学并学习西方文化后,曾经偏激得说:“汉字不灭,中国必亡。”
当然这是早期鲁迅说的,毕竟鲁迅作为文学大咖,他的中文功底根本不用多说。
而且当时的情况确实是绝望,几乎没有人能看到中国未来的路在哪里,完全是摸着石头过河,而且过得还是长江黄河。
一直到几十年前,很多人也觉得汉字生命力要衰竭,因为当时电脑上难以输入汉字,是个非常要命的问题。
但是谁能想到,技术飞速发展,到了21世纪后,汉字的输入竟然要比英文还要方便快捷许多,尤其是在智能手机设备。
不过李谕很难和光绪解释这些问题,只有对他说:“皇上,文字是没有任何问题的,日本人用的不也是方块字。”
果然事实胜过雄辩,他根本不用解释许多,一个例子就能搞定。
光绪对这个简单的解释很满意:“有道理,朕也认为应该多向日本学习。对了,李教习,今天我们要学什么?”
李谕说:“今天学的稍微麻烦一点,涉及到了三角学。”
李谕一想到可以用sin、去折磨光绪,心中竟然感觉特别有趣。
不仅光绪在听,就连裕德龄也开始一起学起数学。
半个时辰的课程结束,李谕对光绪说:“皇上,过两天我就要去京师大学堂了。”
“京师大学堂,”光绪念叨了一声,“终于又要开学了。”
四年前大学堂初设,光绪对其寄予厚望,甚至亲自出席开学典礼,但如今物是人非。
大学堂还是当年的大学堂,光绪已经不是当年的光绪。
光绪望着瀛台外的天空若有所思。
从瀛台离开,李谕先去了趟汇丰银行,现在钱越来越多,总不能都放在宅子里。
李谕在汇丰银行开设了账户,然后把瑞典汇过来的2500克朗转成银行之间更喜欢流通的银元。
李谕填好单子,然后对柜员说:“除掉10%的手续费,一共是450银元,都存入我名下户头。”
他刚说完,后面有一个挺讨厌的声音传了过来:“450个银元就存洋人的银行,真是打肿脸充胖子。”
林炳华和荣禄的儿子巴隆一起走了进来。
李谕讥笑道:“你不是不爱洋人的东西吗,怎么来这里?”
林炳华一时语塞,于是不再和李谕说话,而是对巴隆说“公子,这家银行是大英帝国最大的银行,银子放在这里安全得很。”
之前八国联军的庚子国难中,很多大户家的钱被洗劫,北京几百家钱庄和票号也惨遭抢掠,如今幸存下来的都是一些“连锁”的大票号,在别的省份有余粮,才维持到了现在。
荣禄家当初也受了不小的损失,对此心有余季。
巴隆说:“英国的银行,听着确实安全。”
柜员知道来了大户,立刻上来拉存款,“两位公子爷,是要存银子吗?您真是选对了!我们汇丰银行现在的利息是2厘,多存还能商议。”
2厘就是月息0.2%,年息2.4%,算是比较正常的水平。
巴隆心中算了算:“可以接受,等我再去法国、俄国还有美国的银行也问问。”
柜员连忙说:“公子爷,连庆亲王都在我们汇丰银行存款,现在其他家的银行业务根本没有我们家覆盖广泛。”
巴隆其实对银行也没有太大了解,心中估计也都差不多吧,于是说:“如果存200万两,可有什么说法?”
柜员眼睛都要窜出来,手笔太大了!
“公子爷,如此巨大的数额我做不了主,等我们经理回来了让他亲自与您谈。”
巴隆说:“还有,银子现在都在钱庄,转移过来麻烦吗?”
柜员说:“这么大的数额您肯定也要知会一下钱庄,或者我们也可以提供担保服务。”
“那我知道了,等我把钱庄的事处理好再来找你们。”
巴隆的银子分散在三家钱庄,他对旁边的林炳华说:“听着似乎可以,你觉得哪?”
林炳华陪笑道:“公子既然选择了汇丰,小的肯定也要把钱放在汇丰。”
李谕在旁边都听见了,心中暗骂,这帮臭公子哥真是有钱得过分!
京师大学堂终于开学了。
虽然开学典礼远没有后世那么恢弘隆重,到场人数也仅仅是仕学馆55名学生、师范馆76名学生,以及二十余名教职人员,加起来不过一百五十多人,但终究是重新招生后北大第一次真正的开学。
如今京师大学堂的条件也相对简陋,并没有一个像样的大礼堂,典礼只能在院子中露天举行。
管学大臣张百熙、荣庆坐在屋檐下,两人一个曾经是吏部尚书,一个曾经是刑部尚书。
从这里就可看得出来,清廷对大学堂的规格设置极高。
各科教习也在两侧分别就座。
张百熙是为大学堂开学操劳最多的人,也是复学后的第一任“校长”,他首先起身致辞,下面的众学子也都站了起来。
张百熙道:“今天是京师大学堂正式开学的第一天。所谓大学堂,在我看来就是研习学问的地方,我们的古人有一个传统叫做坐而论道,今天,我就和大家论一论这世间的道。”
说罢,他抬起右手轻轻的往下压了压:“大家都坐下吧,坐下。”
张百熙继续说:“从我们识字开始,我们就在学习为人之道,治世之道。
“世间的道或许有所不同,但是我一直在想,对于一个国家,什么才是真正的大道,什么才是让国家振兴之道!
“这次开办京师大学堂遇到了很多阻力和质疑,大家也都清楚,甚至还死了人。死的这个人叫王长益,我一直在想,他为什么会死?又是谁把他逼死?我想到了几百年前,前朝也有一个姓王的人,叫王阳明。这个人大家都是知道的,他曾经说过一句话: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
“所以我以为,王长益之死,就是死于心中之贼!而这个贼,不仅在他心中,也在我们每个人心中,要论清世间的大道,首先就要破除心中之贼!”
张百熙提到的王长益,确有其人,他因为家贫如洗,在科举上又几番落第,颇不得意。
四年前京师大学堂第一次开学时,听说就读京师大学堂每月都有生活津贴,将来毕业后还能谋得一个实缺,左思右想后,虽然心里也并不是十分情愿,但还是到京师大学堂报了名。
不曾想,他的这一举动却惹来了其它进京参加科举考试的学子们讥讽和嘲笑。
王长益为人忠厚老实,也不善言词,再加上心中多少也有些羞愧,对这些人的谩骂更加不敢还击,只是左躲右闪,尽量回避和那些学子们见面。
谁料到有一天晚上,那群学子在店中饮酒作对,一时兴起,竟然在王长益的床头贴了副对联。
上联是:孝悌忠信礼义谦;下联是:一二三四五六七。
上联缺了一个“耻”字,意思是骂王长益无耻。下联少了一个“八”,忘八,意思就是骂王长益是王八。
这个时代的读书人名节观念甚重,王长益的面子又薄,再加上心胸不够开阔,受了这些气,心里郁结难遣。晚上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辗转难眠,想到科举失意,就读京师大学堂又招致如此的侮辱,一时气愤之下,竟然用床单在房间里面悬梁自尽!
张百熙讲了讲王长益的事,然后对下面的学子们继续说:“各位觉得这个心中之贼究竟是什么?在我看来,就是伪善!
“平常大家学习程朱理学,学到的无非是存天理,灭人欲。
“可是翻翻我们的历史,或者不用说历朝历代,只看当下,靠圣人之学、仁义道德当真就能够治国平天下了?
“满口仁义道德是无法挽救一个国家的危亡!你们想想,你们所学的四书五经、你们苦苦研习的八股文,能够抵抗洋人的坚船利炮吗?能够改变贪腐横行、土地兼并、流民千里、国家积弊丛生的局面吗?
“重名节而轻实务,这里面隐藏着的其实就是虚伪和虚弱。
“再说说你们,如果这次朝廷没有下旨,让京师大学堂的学子们毕业后能够享有科举及第的待遇,你们能弃科举而就新学吗?
“我今天不是责怪你们,只是希望在座每个人都能明白,道德改变不了一个人的命运,也根本改变不了一个国家的命运,空谈道德仁义,就是世间最大的伪善!”
李谕情不自禁鼓起了掌,一众学子在其带动下,也同时用力开始鼓掌。
张百熙真不愧是北大校长,虽然是个在时代局限中生存的人,但是他的眼光已经超过大部分国人。这一番演讲堪称振聋发聩,非常有水平,的确称得起校长一职。
丁韪良、严复、林纾等人对张百熙的话也是深表赞同,不住点头。
但是另一位管学大臣荣庆,以及中学副总教习辜鸿铭却似乎有点不满。
之后丁韪良和吴汝纶分别代表中西总教习也进行了致辞,但都是比较常规的希望大家恪守本心,严于律己,治世修学的内容。
他们讲完后,张百熙又说道:“刚才都是我以及教职人员在讲,今天我还希望请到考取大学堂招生考试第一名、名震西洋科学界、并且荣为皇上西学教习的李谕做番讲演。”
自从李谕被慈禧点为光绪的西学教习,朝中许多人对他还是有些另眼相看,尤其是对光绪还存有幻想的保皇派。
现在不仅丁韪良重视李谕,连张百熙也将李谕列为大学堂“特格之生”。
李谕走上台,这是他第二次在大学里演讲,简单的致谢后,他开始说:
“刚才听到张校长关于‘心中之贼“的演讲,我深表赞同。恕我冒昧补充,我认为还有一个‘心中之贼“,就是守旧。
“我记得李鸿章李中堂曾经说过一段话,中国士大夫沉浸于章句小楷之积习,以致所用非所学,所学非所用。无事则嗤外国之利器为奇技术巧,以为不必学;有事则惊外国之利器为变怪神奇,以为不能学。
“这是李中堂二十年前说的,但现在想想依然如故。
“世间没有一成不变的道理,天下事穷则变,变则通。
“今日的时势,乃是三千年未有之危局。因循守旧,固步自封,只会让我们这个国家越来越落后,越来越衰弱。长此以往,国将不国。
“我所擅长的乃是西学,所以我可以用我的亲身经验告诉各位,中国人当然可以学通西学。
“学习本身并不难,真正难的是我们放下守旧的心态,抛弃守旧的观念,真正敞开心扉学习西学。不要狂妄自大,更不能妄自菲薄!”
李谕肯定不会讲太多,简单说了几句就结束。但是他思路很好,接上了张百熙的话,又有所延伸。
台下的冯祖荀、何育杰、范熙壬等疯狂为李谕鼓掌,倒是仕学馆中的林炳华不以为意。
从今天开始,他们就正式入学了京师大学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