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煜希还是很会办事的,有了贝满女中的经验,来到天津后,同样找到了美国在天津的基督新教卫斯理宗开设的一所教会中学——成美学堂。
这所学校同样一直沿袭至今,名字变成了如今的天津汇文中学,相声泰斗马三立就是毕业于这所学校。
卫斯理宗的传教士把这所学校办得还可以,不像京城的贝满女中那么缺钱,所以并不想要独立出去。
不过卫斯理宗倒是给谢煜希推荐了英租界工部局董事会的人,通过他们,谢煜希总算联系上一个有意向售卖土地的。
——大地产商徐润。徐润是知道李谕的,他又经历过惨烈的商海浮沉,赚了大半辈子钱倒是也有心做点教育事业积积善。
徐润还想要亲眼见一下李谕,见识一下这个如今在国外最出名的中国人。
但谢煜希如果想要租或者买他手里的地皮,尚且需要经过天津租界工部局的点头。
与徐润一样,英租界工部局董事布列登同样要见识见识李谕,到时候让他出场和布列登亲自聊聊,就能一定概率征得工部局的同意。
徐润是个会办事的人,立刻在英租界着名的起士林餐厅撺了个局,邀请了工部局董事布列登、天津海关道唐绍仪、教育界名流严范孙、张伯苓等一起出场。
唐绍仪能来,当然也是看李谕的面子。徐润心知肚明,不过趁此机会又能认识高官,对他更加有利。
于是谢煜希给李谕发去了一封电报,邀请他到天津英租界起士林餐厅。
家中的凤铃收到电报后,翻译后立马拿给了李谕,李谕看后倒也没什么可说的,反正天津这么近,去就去呗。
稍微收拾一下就叫上赵谦拉着他去了火车站。买完车票,李谕还有点感叹:“如果现在能买个年票就好了。”此时的火车票不便宜啊。
李谕已经去过好几次天津,十分熟悉。按照他们给出的地址,找到了起士林餐厅。
这间餐厅位于着名的天津五大道东北头上,作为老字号沿袭到了后世。
起士林餐厅是最早的一批西餐厅,在如今天津租界里是很有品位的一处场所。
李谕来到餐厅门口,端详了一下,向保安门卫询问道:“请问这里是起士林餐厅吗?”保安看了李谕一眼,不太想搭理。
于是李谕又问了一句:“请问,这里是起士林餐厅吗?”保安终于抬起眼皮看向李谕:“对啊,干什么?”
“没错就好。”李谕抬腿就想走进去,保安却怒喝了一声:“站住!”李谕愣了愣神:“站住?”保安看了看他:“中国人?”李谕纳闷道:“对啊,怎么了?”保安说:“这是专门开给洋大人的西餐厅,中国人不能进,除非有洋大人陪同。”
“需要有洋人陪同?”李谕愕然道,
“哪来的这种荒唐规定?”保安提了提腰带说:“就是这样子!中国人太脏,随随便便进去的话,怕搅了洋大人们的兴致。”李谕都快气笑了:“这不是胡扯吗!”保安哼了一声:“老子没空给你扯,快走快走!”李谕说:“如果中国人必须在洋人陪同下进去,那不就是像狗一样被领进去?”保安道:“你也可以这么理解。”
“你也是中国人吧?”李谕问道。保安说:“对啊。”
“你在这当个看门狗,竟然拦中国人,你不觉得羞耻吗?”李谕说。
“你骂谁哪!你才是狗!”保安大声说道,
“反正就是必须洋大人牵着才能进去!”李谕问道:“你知道我是谁吗?”保安说:“我管你是谁,我的职责就是防止闲杂人等随意进入。这里距离码头太近,动不动有乞讨的中国人跑进去,所以饭店才有这条规定。”
“靠!”李谕感觉碰到了个傻子。不过想想也是,虽然李谕已经有了不小的名气,但知道他的绝大多数是识字的,而现在整个中国认字的人能有多少,更多的人压根不知道李谕的存在。
又或者说,大部分国人除了知道县太爷和皇帝,居住地之外的人基本都不认识。
之前庚子国难,八国联军把京津两地搞得一片狼藉,不少农民逃难,跑到了相对安全的租界。
想不到才没多久,就有不少洋人场馆设下奇葩规定。李谕曾经在电视上见过所谓的
“中国人与狗不能入内”的耻辱招牌,没想到还真让他碰上。关键就在国人地盘上。
最可悲的是,拦他的竟然是个中国人!歧视不可怕,来自同胞的异样眼光伤害才最大。
李谕要不是要赴约,早就扭头走了,只好再忍着解释一下,但还没等他说话,又有两个乞讨的儿童走了过来,对着保安说:“老爷,行行好,有没有剩饭?赏给我们两口。”保安不胜其烦:“今天都第三遭了,烦不烦!你们不要耽误饭店做生意!”年龄稍大的儿童说:“老爷,您就光让我弟弟吃两口行不行?我们都饿四天了,实在受不了了!”
“快滚开,快滚开,要是洋大人看见了,连我都要一起责罚!”保安立刻驱赶他们。
李谕这下子也不想解释自己到底是谁了,解释这个保安也不见得能听懂,还以为自己是在忽悠他。
李谕四处看了看,远处沿街好像有个包子铺,于是对两个小乞丐说:“走,我带你们吃包子。”天津的海河已经在三年前得到了疏浚,沿着运河与海河过来的人不少,但受庚子事变的影响,他们的生活很困难,乞丐很常见。
两个小乞丐立刻对李谕说:“您是大老爷,您是大老爷!”李谕叹了口气,没有多说,带着他们来到包子铺。
抬头看到是
“德聚号”的招牌,那么说,这里即便不是高贵友最先创办的狗不理包子铺,至少也是他的分铺。
高贵友已经经营了几十年包子铺,他的包子在天津也早就打响了名号。
就连袁世凯在天津编练北洋新军时都知道他的包子。这个时代没有广告宣发,能做到街头巷尾人尽皆知很不容易,完全是靠真本事。
至于
“狗不理包子”名称的来源,其实是因为高贵友小名叫
“狗子”。他的生意太火,没空收钱,就让人家把钱自己扔到碗里。于是大家就传:“狗子卖包子,一概不理”。
传着传着就成狗不理包子了。两个小乞丐眼巴巴望着包子,口水直流。
店老板看到后说:“你们先等等,我专门蒸了一些糠窝窝,给你们拿几个。”店老板也是好心,给他们包子自己太亏,而且对于乞丐来说,吃糠咽菜和吃发面馒头没什么两样,能止饿就行。
李谕明白他的心意,于是说:“不用了,老板,这次让他们吃包子就是,吃多少我付多少。另外,也给我几个。”两个小乞丐一听李谕发话,根本等不及店老板同意,四只手上去一人分别抓了七八个包子就开始狼吞虎咽。
店老板哭笑不得:“旁边有水,自己舀着喝吧。”然后给李谕端上了一盘:“客官你慢用。”李谕尝了尝,味道还不错。
店老板说:“这世道,像您这样的好人真是不多见。”李谕苦笑道:“帮得了一时,明天还不知道会怎样。”如今的流浪儿太多,海河对岸更多,每天都有冒死要游过来的。
店老板说:“听您的谈吐,是留学归来吧?”李谕点点头:“没错。敢问阁下也姓高吗?”店老板说:“是的,本人高金铭。”原来是狗不理包子创始人高贵友的儿子,确切说是养子,以前是店里的伙计。
“在租界里开店,生意蛮好吧?”李谕闲来无事,随口问道。高金铭说:“确实还可以,没想到洋人也爱吃这个。一开始我们在法租界里的生意只能说凑合,今年搬到英租界后,简直好得不得了。”李谕笑道:“这感情好。”高金铭说:“真是奇了怪,你说这些洋人这么有钱,为啥还爱吃咱们的包子?”李谕说:“如果你吃几次英国菜,或许就明白了,他们根本不懂什么叫做菜。”高金铭可不知道英国的饮食文化,只觉得洋人这么厉害,吃的肯定也更好。
其实如今在外国,他们也超级爱中国的灌汤包。李谕这边包子吃得挺香,起士林餐厅里就不一样了。
徐润和唐绍仪他们本就在天津,早就提前到了。就算是天津英租界工部局董事布列登没有同来,保安也不敢拦堂堂天津海关道长官。
说白了还是看人下菜碟。徐润有心巴结唐绍仪,客气道:“唐道台,今天您能来,真是令小的不胜荣幸。”唐绍仪标志性地抽着雪茄,说道:“也是为了教育事业。”徐润立刻夸道:“唐道台高义!”唐绍仪问道:“你的生意最近好像很有起色?”徐润堆着笑说:“做点小买卖,和唐道台您没法相提并论。”唐绍仪吐了口烟卷:“你那要是也叫小买卖,就没有大买卖了。”徐润当年在上海就是个超级地产商,应该说是上海第一代大地产商,比哈同还要早。
徐润是晚清四大买办之一,开始是做的茶叶生意,并且做得很大,人称
“上海茶王”。后来上海开埠,徐润眼光非常毒辣,早早看出未来上海房地产的火爆,于是倾尽财产于扬子江路一带购买地产,到了
“尔尽可有一文置一文”的地步。一百多年来,炒房地产的模式一直就是那样,徐润的模式说出来大家可能感觉很熟悉:徐润通过自己经营茶叶赚的钱,购置地皮房产;然后再将房产抵押,从钱庄或者银行贷到钱,继续购置房产……如此循环往复。
关键这人看得很准,他洞悉上海租界的拓展趋势,然后在交通要道以低价买进土地,待经营至半开发状态便以高价售出,然后再从其他地方购置更多土地。
到了中法战争前夕,他名下已经拥有了3000多亩土地。其中有300亩已经建好房屋,共有房间2000多间。
每年徐润光是收取房屋租金就达到12万两银子。因此徐润又被誉为
“上海房产大王”。只不过中法战争后,上海房价跌到谷底,他损失极为惨重,大批资产迫不得已低价卖给了哈同。
可以说是
“徐润倒,哈同饱”。同一年,另一名安徽商人胡雪岩也遇到类似的问题,在一场
“生丝大战”中一败涂地,巨亏1000万两银子,从此一蹶不振。不过徐润并没有气馁,转而又看中了天津房地产,低价购进近2000亩土地。
1900年以后,由于海河航道得到疏浚,同时挖出的泥沙又填平了各国租界中的大片沼泽,使得天津的投资环境得到很大改善。
天津租界的商务活动也趋于繁盛,带动着房地产开始火热。徐润再次赚得盆满钵满。
这个人在商业上可以称得上是个奇才。除此以外,中国第一家保险公司也是他创建;同时他还参与了轮船招商局和开平煤矿的创建。
房地产自然在火热中,天津租界也在不断扩大。唐绍仪不无担忧地小声说:“英法两国都在拼命扩展租界范围,今年年初英国已经得逞,恐怕法国也不远了。”去年法国驻天津领事罗图阁照会天津海关道唐绍仪,要求将面积达4000亩的老西开地区划入法租界,唐绍仪不予理会,未作答复。
不过今年年初,英租界却首先扩大,得到了差不多4000亩地。法国受此影响,又在跃跃欲试。
徐润也回道:“确实,我手中不少地皮本来并不属于租界,如今已经强行归租界管理,想要卖的话,必须经租界工部局董事会同意方可。”但徐润作为一个商人,其实心里早就乐开花了,他当初买地就是看准了租界面积会扩大。
只不过虽然租界工部局没有收回他的地,再进行交易时就要经过工部局同意了。
直白点说,就是要给工部局交税。他们聊了半天,左等右等就是等不来李谕,也是纳了闷。
唐绍仪问谢煜希:“时间是说好的吧?”谢煜希点点头:“昨天就约定好今天中午12时,错不了。”徐润说:“难道是火车误点?”唐绍仪说:“就算误点,也该到了,总不能火车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