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田康哉与头山满只是坐坐就走,一口酒都没有喝,李谕没有留他们的必要。
辜鸿铭此时却已经与朱煜勋以及杨小楼喝得十分尽兴。
酒足饭饱后,辜鸿铭才想起找李谕还有正事:“疏才兄弟,最近有一场赴日留学的考试,要考数学与物理,地方实在组织不了,已经闹到了京师。这里还有湖广总督张之洞大人的信,点名要你处理。”
李谕展开信件,果然是张之洞亲笔。
原来,此时日俄战争日本取得胜利,外加朝廷刚刚废除科举,现在出国留学尤其是去日本留学成了大热门,朝廷也要组织一批人公费赴日留学。
但是现在新学推广压根还没有铺开,很多人啥都不懂,连考官都不知道怎么出题,实在是把全国各地的学政们都给难倒了。
张之洞又是典型比较重视教育的,即便两湖地区目前新学方面没有天津与上海先进,但张之洞奔走积极,给两湖地区要了四个名额。
至于选拔考试,分成三科:中文、日文和数理。
中文的出题自然不用说,两湖地区有的是大儒,还有岳麓书院;日文的话有翻译帮忙,唯独数理比较麻烦。
本来张之洞手下还有华蘅芳华世芳兄弟,但现在华蘅芳已过世,华世芳又回了老家,实在没有懂数理之人。
张之洞想到考试通过的人无论如何都要去京城,由京师大学堂统一组织出国,所以张之洞就把事情甩给了李谕。
李谕肯定不能拒绝张香帅,于是对辜鸿铭问道:“学生们现在哪里?”
辜鸿铭说:“不用着急,他们到京师怎么也得年后。”
京汉铁路基本已经通车,目前北京与武汉之间的交通比北京到上海还要便利许多。
过完年,出了元宵节,这批人立刻抵达了京城。
负责考核的是京师大学堂译学馆副总办林纾,但他在见到来的这十几号人后着实有点头疼:里面不仅有一些地方大员的子弟,甚至还有荆州将军的侄子。
荆州将军就是清朝除了五大驻防将军外的其他九个将军之一,管理湖北的驻防八旗。虽然八旗的战斗力已经成了一个笑话,但这个官职本身还是挺高的。
李谕看过名单同样头疼。真是服了,刚刚施行新学,就搞教育腐败?摆明了是勋贵子弟想要顶上名额。
这些人搞学问不行,但肯定知道在科举废除后,大学的毕业生以及留学生铁定是以后的“举人进士”,趁着现在刚刚开始搞,不少人都想浑水摸鱼混进去。
李谕问道:“他们懂不懂日语与数学?”
林纾说:“我已经仔细打听过了,这些勋贵子弟日语多少会一点儿,但数学一窍不通,物理更是无从谈起。”
李谕又问道:“湖北学政是如何处理的?”
“能怎么处理?”林纾无奈道,“湖北的考官也不懂数学,只出了中文与日语试题,留下数理一科让学生们自己设法钻营。”
“设法钻营?”李谕立刻听明白了,“不就是让他们送红包吗?”
“你说得太对了,”林纾摊摊手说,“我刚接过来这档子事,家门口就被人挤满了。荆州将军的侄子甚至派人提着黄金来找我,那黄灿灿的,大早上差点让我眼睛晃到。”
李谕尴尬道:“太明目张胆了。”
“天子脚下,他们已经很收敛,”林纾叹道,“在湖北考试的时候才叫明目张胆,否则怎么会把事情捅到京城来。”
李谕问道:“怎么回事?”
林纾说:“帝师是去过湖北的,应该知道湖北其实也有一些新学方面的小学,所以学过新学的人还是有的。这些人看到此情此景,考官如此糊弄,上欺朝廷,下欺考生,更加气愤。但他们在质问考官为何没有数理考题后,考官竟然一会儿说题目遗失,一会儿又说忘记命题,总之一直互相推诿。”
李谕能理解此种情况,这一批新学的学生培养起来起码还要十年。所以目前考官基本都是科举出身,让他们拟定数学题目确实难为人。
可难为人是一码事,乱搞考试制度又是另一码事。
以前的科举以及现在的考试,可是为数不多还算公平的机会,这也要染指,实在太不要脸。
李谕继续问道:“学过新学的这批学生也来了吧?”
“自然来了,事情就是他们闹大的,你看,”林纾指了指,“带头的新学学生就是那个叫做沈鸿烈的。”
沈鸿烈现在刚二十岁冒头,以后做到了海军上将、青岛市市长,韩复榘被处决后由他主政山东。
不过这人在抗战后期受校长影响,在残酷的大扫荡时期,有了消极抗日并且反共的污点。
但此人如果早点干预,可以争取。
李谕问道:“看装束,莫非来自湖北新军?”
“的确如此,他早年考中秀才,后来在新军的武备学堂中读过书,非常喜欢数学,”林纾说,“这个大头兵可是个不安分的,他当时竟然在考场上公然提出,既然没有人命题,就由他命题。但考场中由考生代为拟题,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李谕也笑了:“的确有点不合适,考官怎么说?”
林纾说:“考官实在不懂数学,再三思量下,就让他先拟了两道数学题。然后考官张贴到考场内,但没想到勋贵子弟们竟然一道不会,于是极力反对。考官没办法,就宣布‘此二考题虽佳,于尔等绿营考生似过于深奥,另拟两题呈上。’可沈鸿烈又拟了两道题后,勋贵子弟们仍旧无法作答。如果就按照这样出题,那么沈鸿烈肯定拔得头筹,主考官遂再次令他拟题。”
李谕听得有些无语,可想而知各地的新学选拔是何种乱象,“他第三次出的题是不是仍旧无人作答?”
林纾点点头:“而且沈鸿烈还说,‘此为现代数学最为浅显的题目,往下便是普通的加减乘除,挑担卖浆之流也能解答,实在不便作为考题。’话都说到这份上,考官只好认了,但最后收上来的卷子,其他的考生几乎都交了白卷。”
李谕说:“看来他还是拿到了第一名,为什么又闹到了京师?”
“你说错了!”林纾重重叹了口气,“最后发榜的时候,沈鸿烈不仅不是第一名,甚至连前四名都没进入。”
李谕讶道:“只有四个名额,那么他不就落榜了?”
“所以说沈鸿烈不服气,论中文,他有秀才功底;论日语,大家相差不多;论数理,他又是唯一满分,怎么可能名落孙山。”
“太黑暗了!”李谕说,“好吧,既如此,我就评评理。”
林纾说:“太好了!你现在是新学提学使监督,又是英国皇家学会外籍院士以及诺贝尔奖获得者,由你负责审查最好不过。”
李谕说:“先说好了,日语和数理我可以评卷,中文科目只能其他人做主。”
林纾说:“放心吧,这个我懂,中文评卷我交给了辜师傅。”
李谕先要过来了沈鸿烈出的三次试题看了一下,其实不算难,第一次是一道函数题和一道几何题,大体就是初三水平;第二次是一道三角函数以及一道方程题,仍旧是初中水平。
至于第三次,是一元二次方程,甚至还在题目里把判别式都列出来了。
李谕上前说道:“这次由京师大学堂命题,一场考试定成绩,如果各位仍旧不服,只能去紫荆城里告御状了。”
下面立刻有人大声问道:“主考官是你吗?”
李谕说:“新学考试,没有主考官,因为你们在新学方面不过刚刚开始。”
李谕按照中考水平出了几道题,最后的成绩发布,沈鸿烈果然还是拿了第一名。
沈鸿烈因此获得了去日本留学的机会,他对李谕非常感激,专门登门致谢,李谕却还是此前的那套说辞:“新学的考试与此前的科举考试并不相同,没有门生之说。”
沈鸿烈大表佩服:“帝师深明大义,鸿烈铭记在心!”
李谕说:“将来在日本好好学习就是,其他的不要多想。”
——
几天后,李谕从国外订购的杂志运到了国内。
去邮局取包裹的时候,邮差甚为吃惊:“几本书就要付这么多邮费,十几个银圆,在村里都能置办大房子哪。”
李谕肯定不会和他们多解释,拿着杂志就回家了。
德国的这一期《物理年鉴》尤其重磅,上面刊登了爱因斯坦发表狭义相对论的那篇论文《论物体的电动力学》,别的不说,收藏价值也拉满。
爱因斯坦一个小小的三级专利员可以在这种杂志上发表论文,李谕作为第二作者以及普鲁士科学院院士普朗克的审阅签字非常关键。
只不过……貌似还是没有引起足够大的关注。
因为他的理论太超前,不只是普通人,就算目前一流的物理学家,也没几个能够真正理解时间的。
而爱因斯坦现在直接把时间和空间一起变成了时空,更加超出所有人的认知。
甚至有人戏谑道:“如果时间可以随意拉长、缩短,那么瑞士所有的钟表匠必然全部失业。”
另一个重量级的质能公式,则在此后的一期杂志上,目前还没有寄到京城。
李谕肯定要力挺一下爱因斯坦,于是撰写了一篇文章,主要论证了洛伦兹变换的数学严谨性以及其物理意义;然后又讨论了时间与空间为何可以关联为一体,而非独立存在。
李谕把信寄去了德国,但一个月以后才能到达瑞士伯尔尼专利局爱因斯坦的手中。
目前的爱因斯坦,生活没有发生本质变化,只不过有了博士头衔后,升了职称并且涨了工资。
可他心中成为大学物理教授并专注于物理学的愿望仍旧没有实现。
李谕寄完信后,又一批从美国运来的无线电设备抵港,现在这东西销路好得可怕,但李谕还是优先保证国内市场。北洋给的订单确实不少,开的价格也不错。
至于真正的赚钱吗,日本人和俄国人正拿着数倍的价格排着队。
只不过没想到这批货物刚刚抵达京城,就有很多人开始搞起了反对。
李谕本来并没有当回事,但事情很快变得严重。
许多人把运送无线电设备的火车拦在了车站里,有工商联会的人、有府衙的官吏,里面甚至还有一些是学生,新学堂的学生。
严复和辜鸿铭急匆匆赶到了李谕家,而李谕已经准备发动汽车前去,事情紧急,只能在路上边开车边说。
李谕一头雾水:“好好的,为什么学生要拦我的设备?”
严复说:“你还不知道吗?现在整个直隶地区以及上海、广州、南京都在抵制美货。”
“抵制……美货?”李谕讶道。
严复说:“没错,一年前《中美会订限制来美华工保护寓美华人条款》这项不平等条约期满,驻华公使梁诚提出改约要求,不过美方竟然断然拒绝,依然维持排华政策。”
李谕顿时感觉事情非常棘手,车子路过一些东交民巷附近的商铺时,甚至挂出了“本店不卖美国货”的招牌。
李谕明白了,他们一定是把自己的无线电设备当作了美国货。
车子到达正阳门火车站,抵制的人群立刻围住了。
“卖国的叛徒来了!”
“打死卖美国货的叛徒!”
“头发、穿着都像洋人,他从根里就是个死洋人!”
“……”
随着谩骂之声,一些烂菜叶和臭鸡蛋一起砸了过来。
李谕眼疾手快,抓住一枚冲向脑门的鸡蛋,但鸡蛋碎在手心,蛋清混着蛋黄溅了一脸,也到了嘴中。
李谕吐了一口,“吗的,拿的还是鲜鸡蛋,不像普通人群啊。”
李谕一跃而起,站在了车顶上大声怒喝道:“都安静!你们知道这车里装的是什么吗,他们虽然从美国运过来,但都是我在美国的公司生产,他们并不是单纯的美货!而且无线电设备是现在最先进的东西,是现代科技的里程碑,是……”
李谕的说话被打断,他只能伸手又挡住了一些砸过来的菜叶。
下面人的高声怒喷着:“放你酿的屁!上面都是洋文,还说不是美国货?既然是中国货,为什么不写中文!”
“你个民族罪人,卖国贼!”
李谕把烂菜叶扔了回去,接着大声回怼:“你们哪只眼睛看出来我是卖国贼?如果现在不用美国的工厂和工人,这些东西根本造不出来,况且我在美国的工厂里大部分都是华工!你们不好好想想为什么自己造不出来,竟然在这砸我的设备,你们扪心自问,谁是民族罪人?”
但下面的人根本不买账:“民族罪人就是你,少在这巧言令色!我们自然造得出来!”
李谕气笑了:“你拿什么造?你懂什么是三极管,什么是调频,什么是超外差电路吗?你连英文都不懂,你拿什么造?”
“少来这套!你就是个懦夫!只知道学洋人的东西!”
李谕想起了曾经那部电影里的话,一百年前更有甚之,李谕大声疾呼:“你们这样和60年前洋人通过鸦片战争打进来时有什么区别?别人比你强,你就去向他学习,直到有一天,你比他还强,然后理直气壮地再打回去啊!”
可李谕说得再清楚,下面的人已经被冲昏了头脑,根本听不进去。
李谕也被气坏了,好在严复冷静得很,坐在车里纹丝不动,一旁的辜鸿铭叹道:“李谕实在是不容易,根本不可能和这些蛮横的人讲道理。”
严复却说:“军警怎么还没到?”
辜鸿铭问道:“你找了官兵?”
严复说:“是刚成立的警察部,里面有我们北洋的人。要是再不来,我怕这些人真的要开始动手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