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亚子听说李谕还买了皕宋楼的书,一定要来看看。李谕并没有拒绝,带着他一起到了豫园。
这些珍贵的古书在李谕看来,更像古董,根本不敢随便乱动,生怕撕坏一个书角。
而且李谕一直觉得,书籍最大的意义应该是载体,重要的是里面的内容,所以他才花费心血找来一帮人誊抄。
文化传承,本来靠的不就是内容么。
中国经历那么多战乱,两千多年前的《周易》、《诗经》都能流传下来,就是一代代人保存下来,并非凭空出现。
不过对于柳亚子等文人来说,宋书真是不得了的东西,B格太高。
柳亚子看着眼前这些宋书,眼睛都要放光,“帝师,您手里的宝贝太让人艳羡了。”
李谕耸耸肩:“没有流入日本国,对我而言已经很满足。”
柳亚子又看到李谕的书案,摆放着纸笔和一些拓本,他说道:“帝师在临帖?还是董其昌的字。”
李谕笑道:“我这手字太差,必须得多练练。”
就算李四光、竺可桢这些搞科学的,也能写一手漂亮的毛笔字。这个时代要是字太丑,面子上实在挂不住。
临到饭点,由于李谕的豫园中没有厨子,于是来到了租界的一家饭店用餐,恰巧又遇到了商务印书馆的张元济。
几人吃饭间,旁边桌上的几人正围着一本小册子高兴地聊天:
一人说:“我托门路买到了兰格志公司的荐股书,明日就可以买到1000两银子的橡皮公司股票。”
其他几人羡慕道:“1000两,算起来每季度可得分红125两,一年就有500两,两年回本。”
买到荐股书的人得意道:“这就是钱生钱,洋人的股票是真有意思。”
另一人说:“你拿得出这么多钱?”
买到荐股书的人说:“我还缺600两,怎么样,你们有没有兴趣?”
“有兴趣当然是有兴趣,但分红咱们怎么算?”
“简单,我抽两成,剩下的给你们。”
“我看成!我出100两!”
“我出200两!”
“我出300两!”
“哎哎哎!那我不就分不到了?”
“行吧,我只出200两,分100两给你。”
“好哥们!”
……
李谕问向张元济:“他们聊的莫非是股票?”
张元济吃了一颗花生米,说道:“的确是股票,现在这东西简直疯狂。”
早在李鸿章创立轮超招商局时,募集资金就采用了发行股票的融资方式,所以有些人称呼李鸿章为“中国股票之祖”。
国内股票诞生的时间相当早,比中国第一枚邮票都要早。
李谕又问道:“橡皮公司又是怎么回事?”
张元济说:“这个东西你应该比我懂,你不是在美国待了很长时间,还与美国的几个大企业有业务往来嘛,甚至在美国上市。他们说的橡皮,听说是用于汽车生产的一种材料。”
李谕恍然:“原来是橡胶。”
张元济说:“我也搞不太明白到底是什么,但听说美国一个叫做福特的公司,生产的汽车大卖,顺带着让橡皮成了好东西。”
李谕当然知道,大规模生产汽车需要很多橡胶来生产轮胎、密封条、皮带之类的零配件。
而现在压根没有什么人工合成橡胶的技术,全靠橡胶园的种植以及贸易,所以橡胶瞬间火爆。
目前橡胶主要在东南亚种植,对中国人来说是个非常陌生的东西,只是听说这东西好像是从某种树上通过环割树皮后流出来的,才会叫它“橡皮”。
不仅上海交易市场上橡胶火爆,同时期的伦敦交易所也有橡胶热。
一年前,伦敦交易所每磅橡胶的价格大概是2至3先令,到1910年的高峰期就升到了12先令以上,涨了好几倍。
这还仅仅是大宗商品的价格变化,反应到相关公司的股价变化上,更是惊人。
李谕无语道:“橡胶虽然是好东西,但大家连见都没见过,甚至中国一家本土做橡胶贸易的公司都没有,大家是怎么交易股票的?”
张元济解释说:“洋行呗。他们提到的兰格志公司,就是家英国人搞的贸易公司,听说专门在东南亚做橡胶种植园,是当下最有前途的公司之一。”
柳亚子说:“我在报纸上见到过多次兰格志公司的广告和文章,不久前还读到了一篇叫做《今后之橡皮世界》的万字长文,专门介绍橡胶产业的光辉前景。”
李谕更无语了,用现代话说,这不就是典型的PPT公司嘛,只有一个外壳,专门炒作概念,疯狂画饼。
看来一百年前股市上就有这些骚套路,玩了一百年还在招摇骗市……
但李谕还是有点疑惑道:“上海的证券交易场所我见过,根本说不上完善,更没有交易洋人公司股票的渠道,股民怎么放得下心?”
张元济听后却很纳闷,说道:“股票不就像去商店买东西嘛?”
“去商店买东西?”李谕反问。
张元济说:“你只要拿着银子去洋行,他们就会卖给你股票。”
对了,现在的股票都是纸质的。
张元济拿出来一张:“我还有一张在祥茂洋行买的橡胶股票,价值50两。”
李谕拿过来看了一眼,上面全是英文,于是问道:“靠谱吗?”
“靠谱啊,”张元济继续说,“做橡皮股票买卖的都是大洋行,如果想买他们的股票,钱要先汇入汇丰银行。我记得当初我是派人去排了一个时辰队,才存上了钱。”
柳亚子说:“我记得,当时我也想去,但队伍太长,甚至有人打了起来,没多久,汇丰银行直接关门了。”
李谕扶着脑门,不用想就知道肯定是洋行请来的托儿,故意造势。
张元济说:“本来我想买500两,不过祥茂洋行说,由于购的人实在太多,他们决定按比例缩水,想买100股的,现在只能给10股,但是多的钱可以退款。”
明显是赤裸裸的市场操纵行为。
话说现在上海滩的金融市场,没有任何监管,是个完全的自由市场状态。
李谕问道:“听着你也不太懂橡胶,怎么敢下手?”
张元济说:“分红实在诱人,我买得算早了。你看旁边桌上的荐股书,是兰格志公司的,这本小册子详尽介绍橡胶产业,有了荐股书,才能买他们的股票,连我都没有搞到。就算买到,现在入市,价格也比去年高了十倍有余。”
追涨杀跌的情形如此似曾相识。
李谕说:“您手里的股票现在价值多少钱?”
张元济说:“少说也得300两。”
李谕说:“如果筱斋兄信得过我,最好赶快把它们卖掉,越快越好。”
张元济说:“卖掉?”
李谕说:“已经赚了不少,该收手时就收手。”
张元济有些犹豫:“这可是躺着赚钱……”
李谕果断道:“筱斋兄别忘了我在美国有上市公司,我肯定比你懂股票。”
张元济愕然:“您的意思是……”
李谕说:“好日子要到头了。”
张元济对这方面不太懂,他选择相信李谕,好在股票很好卖。
国内的股票反应要比国际市场稍微慢上一点。不久前,美国宣布了货币紧缩政策,同时限制橡胶消费。国际市场上的橡胶价格以及橡皮公司的股票开始应声下跌。
兰格志公司提前获得信息,早就跑路。
领头的公司都跑了,上海的橡皮公司股价暴跌,一周前的1000两,现在只剩十来两。
张元济高兴地找到李谕:“幸亏听了疏才兄弟的话!你可真是当世股神!”
李谕说:“这可称不上。”
张元济好奇道:“你到底是怎么知道股市会出现如此恐怖的灾难?”
李谕当然不能说自己是穿越者,所以只能有理有据地给他分析起来:“因为我熟悉美国的汽车市场,现在的汽车消费根本撑不起如此庞大的橡胶市场。如今全世界市面上交易的橡胶股票,粗略估计也有近乎上亿两白银的规模,远远超过实际需求,不是泡沫是什么?”
张元济竖起大拇指:“疏才兄弟不仅通晓物理学、数学、天文学、工程学和文学,竟然也是个经济学高人,泡沫一词切中要害。”
李谕说:“主要还是信息不通畅,不然不会酿成如此惨剧。”
张元济说:“我就算亏,也只不过五十两,但那些钱庄就惨了。得亏我的钱没有存在正元钱庄,听说他们亏了三四百万两银子,直接倒闭。”
上海的许多钱庄都把钱直接投入了橡皮股票中,或者把钱借给其他人用以投资股票,因此倒闭的钱庄不少。
而这个正元钱庄几乎是最惨的,更关键的是,正元钱庄投入股市的钱,有200多万两是川汉铁路公司的工程款。
一个叫做施典章的人掌管这笔资金,后来他又继续追加了七十多万两,总共投入了300万两上下。
之前说过,川汉铁路公司的钱是几千万川人集资的,后来盛宣怀想把铁路收归国有,川汉铁路公司怕事情败露,推动了保路运动;而保路运动,就是大清灭亡的序章。
蝴蝶效应啊!
目前的上海,用现代术语形容,已经发生了“系统性金融风险”,危害蛮大。
上海道台蔡乃煌还算有点认知,看到钱庄纷纷倒闭,剩下的钱庄出现挤兑现象后,准备用不多的手段救市。
因为有两家分别叫做源丰润、义善源的大型钱庄,账户里还存有大量官银,比如海关关税、上海区域的财税等。
蔡乃煌从外资手里借到350万两白银,充入钱庄,又抽了自己可以调度的300万两上海官银,一口气全部存到源丰润和义善源里,暂时把上海市场的挤兑风潮压了下去。
不过很可惜,正好这时候又遇到了偿还庚子赔款的时间点,上海要交出190万两白银。
这笔钱此前存在源丰润和义善源钱庄中,如果抽走,将会前功尽弃。
所以蔡乃煌给朝廷发奏折,希望清政府从自己的大清银行里抽200万两先付出去。
这个奏折走到了大清刚刚成立的度支部,就是以前的户部,如今的户部尚书是皇族的载泽,并没有金融方面的知识。他认为上海道台蔡乃煌无理取闹,打着市场恐慌的名义要挟朝廷,不仅驳回了需求,还把蔡乃煌革职,要求他必须在两个月内付上庚子赔款。
蔡乃煌一看,还救什么市,先救自己吧!就把这笔钱从两家钱庄抽走。
这个动作直接导致源丰润在1910年10月宣布倒闭。
而另一家义善源还没倒闭,是因为它有个大股东,叫做李经楚,同时也管理着交通银行。
李经楚有个重要身份——李鸿章的侄子。
它从交通银行借款280多万两,勉强补上了窟窿。
不过也仅仅坚持了不到一年。
一年后盛宣怀当上邮传部尚书,准备打击北洋交通系势力,彻查交通银行账目。
眼见马上要败露,李经楚把这笔周转款抽了回去,所以义善源也就撑不下去了。
上海的这场股灾在历史书上没有太多描写,不过间接影响着实不小,甚至说它导致了大清的快速灭亡也不为过。
就像改编自伏尔泰语录的那句名言:雪崩时没有一片雪花是无辜的。
大清的灭亡与大明的灭亡原因都很复杂,或者说是很多因素共同汇聚到一起导致。
哪怕其中一个环节没有发生,大明或者大清虽然仍难逃灭亡命运,但说不定还能再坚持几年。
李谕反正管不了上海金融市场的群魔乱舞,准备离开上海。
这种事情发生在如此特殊的时间段,连评价对错的机会都没有,因为它很快就会被更大的历史事件淹没。
——在辛亥革命、大清覆灭的滔天巨浪之下,上海租界的金融机构和商人们亏了上千万两银子,似乎根本算不上什么大事。
李谕正好遇到从耶鲁大学毕业回来的颜福庆,与他一同坐船沿着长江溯江而上,去往武昌。
颜福庆手握医学博士学位,这次回国要先去长沙雅礼医院担任医生,不久后就会创立湘雅医学专门学校,成为湘雅系的重要创始人。
而李谕当然是要去看看武昌的幼儿园,还有在长沙和武汉两地的中学情况。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