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来到天津,肯定要去看一看冯如的飞机厂。
让李谕倍感意外的是,冯如已经提前完成了客载机的研制,或许是得益于从欧洲挖来的几名飞机技师,让他的进度大大超前。
冯如兴奋地带着李谕参观:“这款飞机使用了欧洲比较先进的全金属应力蒙皮技术,张臂式下单翼布局。所有波纹板的波纹方向都沿飞行方向,以减少机体阻力,全机流线型非常良好。内部机组成员2人,可搭乘4名乘客,最大航程900公里。”
这个数据与德国的容克斯飞机很接近。
李谕还是感觉不可思议:“仅仅一年时间,竟然就可以做出来。”
一名法国技师说:“李谕院士,这并不困难,所有的技术都是现成的,我们只需要按部就班。”
李谕绕着飞机转了一圈,它和后世的飞机不可同日而语,就像个小型机。
李谕看到机身上的几个字:“海东青,这是它的代号?”
冯如点点头:“我起的,海东青是天上的雄鹰,而且它来自东北密林,寓意收复之心。”
“非常好!”李谕赞道,然后询问,“飞行调试还需要多久?”
“大概两个月。”冯如说。
“务必注意安全。”李谕似乎每次都要强调这个问题。
冯如自信道:“我们已经完成了试飞,十分成功,再花两个月调试就是为了保险起见。”
李谕说:“小心驶得万年船,民航不同于军用,非常忌讳出事故。”
李谕不敢给冯如施加太大压力,就技术层面上讲,冯如并不差,而且还有很多有经验的欧美工程师。但产能没法抱太大希望,国内的供应链太薄弱,只能维持非常基础的生产规模。
但做到这样已经非常不错。
——
暂别天津,李谕回到京城,先去看看最近一届留美学生的出洋事务。
这届留学生中非常知名的有叶企孙、李济等。
叶企孙不用过多介绍,清华大学物理系创始人,带出了许多物理学家。
李济同样很厉害,不过他后来转到了文史方向,取得的成果很显著,比如最早进行了殷墟考古,让商代研究提升了一个层次。
李济指着一个没见过的面孔问道:“那人是谁,怎么也来了?”
叶企孙说:“今天来会堂的学生,自然是要留美的。”
李济问:“你认识?”
叶企孙说:“他去年刚拿了李谕院士主持的数学竞赛一等奖,特批准予赴美留学。”
“原来不是清华的学生。”李济说。
叶企孙摇摇头:“不是。”
李济很好奇:“做出什么题,能直接获得留美资格?这样也太舒服了,我可是在清华学校念了整整八年。”
“难度蛮大的,”叶企孙在包中取出一个笔记本,“院士先生出的题目非常经典,我专门记了下来,你瞧一瞧。”
李济端起本子,是个平面几何以及三角函数的问题,上面画着一个三角形,还有角平分线,题干只有短短两行。
他沉思了几分钟,颓然道:“毫无思路。”
叶企孙笑道:“我解了出来,但时间远超规定的限额。而且它仅仅是试卷中最简单的一道。”
“这是最简单的?!”李济咋舌道。
“剩下的还要看吗?”叶企孙问。
“饶了我吧!”李济连忙摆摆手,“对了,你还没说,他叫什么,哪里人?”
叶企孙说:“杨武之,安徽凤阳人。”
“还是老朱家和老段家的同乡,”李济说,“要是能解出这些题,确实够留美资格。”
李谕出的题目难度不低,大多是后世数学竞赛、物理竞赛原题,选拔性非常强。
人齐后,李谕照例给他们每人先发了一本关于留学注意事项的小册子,然后说:“船上多看看,册子最后有个电话号码,在美国遇到困难时可以拨打,大部分问题都能解决。另外,刚去的第一年尽量低调,多学习,不要参加游行。”
叶企孙问:“美国人也爱游行?”
“现在不是搞征兵嘛。”李谕说。
“那我们没兴趣,征兵也是征他们本国人。”李济说。
李谕又说:“还有就是,如果身体不舒服,一定及时就医。”
叶企孙说:“我们天天锻炼身体,哪会得病。”
李谕严肃告诫:“毕竟跨了大洲,说不定就会水土不服。”
说完后,校长周诒春又讲了一些常规注意事项,然后便准备散场,杨武之却突然说:“校长,根据我的计算,美国物价飞涨,每个月60美元的生活费或许不够,能不能提升一些?”
叶企孙和李济听后,立刻暗自窃喜,这话他们早就想说。
周诒春转身问李谕:“院士先生,美国的物价果真如此不稳定?”
李谕说:“是的,自从一战以来,大量发行公债,美国国内面临巨大的通胀压力,物价上涨很多。”
“我明白了,”周诒春回头对学生说,“我会联络校董会,将这件事尽快落实!”
叶企孙等人高声欢呼,心中对这个帮他们争取权益的外校生印象更好了。
如果没有李谕干预,杨武之留学的时间还要晚上好几年,但早点肯定好处更多。
等学生走后,周诒春对李谕说:“疏才兄,我可能要辞职了。”
“辞职?”李谕讶道,“为什么?”
周诒春说:“清华学校的工作繁重,最近越来越觉得身体吃不消,我想放松放松。疏才兄放心,下一任校长绝对做得比我好。”
“的确辛苦!”李谕说,“以后我们能合作的地方还有很多。”
周诒春说:“这是当然。”
两人说话间,梁启超散着步走了过来,打招呼道:“疏才兄弟。”
李谕道:“任公,你什么时候回的京城?”
“没几天,”梁启超说,“咱们别在这聊了,去我家,我弄来了几瓶上好的黄酒,正好给周校长送行。”
李谕笑道:“走!任公的酒必须蹭!”
黄酒温着喝味道很不错,李谕品了一杯后问道:“任公不再担任官职,现在每天忙些什么?”
“著书立说,”梁启超从旁边的桌子拿过来一打书稿,“我现在每天早上起床吃过饭后就开始写这本《中国通史》,回归做学问的感觉实在是好,轻松惬意!绕了一大圈,还是回到了疏才你的路子上。”
“通史?”李谕稍微翻了翻,“难度不低呀。”
梁启超说:“完成它后,我还有写世界通史的想法,只不过这项工作难度大了许多,最少要准备十年。”
李谕笑道:“在这个时局之下,静心十年很难做到。”
“要先学习、见识一下,等欧洲大战结束,我就去趟欧洲,看看千疮百孔后的英法德各国。”梁启超说。
“任公选的时间点似乎不太妥。”周诒春说。
“很妥当,那时才能见到欧洲真正的面貌,”梁启超说,“只是不知大战何时结束。最近看新闻,俄国一个堂堂列强大国,为了停战竟然签了一个耻辱到极点的合约。不知道德国会不会因此喘过一口气来。”
一战刚开始时,梁启超觉得德国会赢,后来发生了一点转变,而现在时局又有了意想不到的变化。
李谕说:“李中堂要是看到俄国与德国的《布列斯特条约》,说不定会觉得自己签的《马关条约》、《辛丑条约》太温柔了。”
周诒春疑惑道:“那要达到怎样的程度?”
李谕说:“简单说,俄国答应割让上百万平方公里的领土,几乎相当于六七个山东省,并且这些领土大都是人口密集的沃土,人口损失将超过四成,工业和煤铁资源的损失更将超过一半。”
周诒春唏嘘道:“我多少懂点世界历史,这样不就把历代沙皇数百年辛辛苦苦打下的成果全都拱手送了出去?”
“这才是真正的城下之盟,屈辱外交,”梁启超慨叹道,“德国没了东线顾虑,西线的英法就要承担更大的压力了。”
周诒春惊道:“咱们刚刚对德宣战,德国该不会马上就要占据优势了吧?”
这是个相当严峻的问题,要是德国真赢了,脆弱的民国政府很难承担列强的怒火,山东说不定还要成德国的势力范围。
梁启超无奈道:“只能希望协约国获胜。”
列宁顶着巨大压力签订的极度丧权辱国的《布列斯特条约》,在布尔什维克内部就有很多不同的意见。
比如另一位苏俄大佬托洛茨基主张“不战不和”。反正美国已经加入,德国的失败几乎已成定局,到时候俄国就能以战胜国的身份拿到很多好处。只不过托洛茨基在与德国谈判时过早暴露了这种意图,德国知道苏俄底牌后有恃无恐。最终反而促使德国逼迫苏联签订该条约。
还有一派是布哈林,他主张继续战争。不过这个想法显然更无法做到。
最后因为德国的猛攻、外交谈判的重大失误,苏俄被迫签订了《布列斯特条约》。
至于苏俄签订该条约的最大目的,即有没有达到停战并让新生的政权获得喘息的时间?
很可惜,并没有。
签订条约后,德国没有从东线撤军,而是继续猛攻,强迫苏俄签订了更多后续不平等条约,比如巨额赔款。
苏俄没得选。
有个关于《布列斯特和约》很好的比喻:十月革命就像一个饥肠辘辘的乞丐得到了一个面包。列宁的方案是偷偷摸摸躲在厕所里吃,托洛茨基的方案是光明正大地吃,布哈林的方案是跑到其他乞丐面前炫耀着吃。于旁人看来,或许托洛茨基的选择是最为合理的方式,但设身处地去想,列宁的方案或许才是一个理性的人会作出的选择。
结果则是新生的苏联运气不错,美国参战以及更加恐怖的西班牙大流感让德国被迫投降。
仅仅两天后,苏俄就单方面宣布废除《布列斯特条约》,同时派兵收复了大部分割地,赔款更是不了了之。
至此,条约内容实际上成为一纸空文。
知道结果的李谕一点都不慌:“新生俄国代表了世界发展的一个新方向,虽然停战招致了协约国的极大不满,不过以后的世界可能会因此更有意思。”
“但愿吧。”梁启超说。
“咚咚咚!”
敲门声响起。
进来的是张君劢,他抱拳道:“抱歉,打扰任公了。”
梁启超知道一战爆发时张君劢就在欧洲,正好和他聊一聊,“士林(张君劢字)进来坐。”
张君劢身后还有一个大学生模样的青年。
坐下后,张君劢却不想聊欧洲的事情,指着那个青年说:“任公,这是在下的外甥,叫做徐志摩,一定要让我带他来见您。”
“为什么要见我?”梁启超看了一眼这个清秀的大学生。
“志摩想拜您为师,”张君劢说,立刻多补充几句,“志摩在北大念书,是位新文化运动的支持者,而且有志于求学,人更是极为聪慧。”
梁启超是大忙人,不是很想收徒,于是问道:“孩子,你觉得我一定会收下你吗?”
徐志摩听出梁启超话中婉拒的意思,说道:“梁先生,我觉得您应该收我为徒!”
梁启超问:“那你说说,为什么我应该收下你?”
徐志摩说:“早晨的天空之所以美丽,是因为太阳不仅自己发光,还照亮了身边的云朵,让云朵成为彩霞,所以天空才特别美丽。您是太阳,我是云朵,您对我应该也是这样,您收我为徒,用您的才华来教导我,我也就能和您一起让这个世界更加色彩斑斓,所以您这个胸怀天下的人怎么会拒绝让这个世界更加色彩斑斓呢?”
梁启超听了哈哈大笑:“这么说,我要是不收你,就是让这个世界黯淡无光,罪过不小喽。好吧,正好疏才也在,你做个见证,今天我就收徐志摩为徒。”
徐志摩大喜,立马跪下磕了三个头。
张君劢则拿出早已备好的拜师礼,恭敬奉上。
李谕感觉挺有趣:此时13岁的林徽因和14岁的陆小曼都在北京读书,而且距离一点都不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