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事不妙了!”李四光急匆匆来到豫园。
“怎么了,仲拱?”李谕问。
李四光说:“斯文·赫定来了,他要成立西北科考团。”
斯文·赫定就是发现楼兰古城的那个瑞典探险家,带走了大批文物;此后楼兰又被小鬼子的探险队洗劫过一次。
李谕很反感这些西方所谓的探险家。
“以什么名义成立的西北科考团?”
李四光说:“斯文·赫定受到德国航空公司的资助,想要研究开辟德国经中亚至北京和上海的航空路线,先来考察考察沿途的地质与气象。”
李谕冷笑:“还要‘顺便’考察一下文物、地理吧?”
“那是当然!这就是问题所在,”李四光说,“斯文·赫定已经联系过北洋政府,非常顺利地得到了一份对其非常有利的谈判协议。”
李谕目光一凛:“我看看!”
这份协定异常离谱,尤其是其中关于中国人的两条:
其一,只允许两个中国人参加考察团,并且只负责与各地的政府接洽,期限一年,一年后必须离开;
其二,科考团所有采集到的文物要先运往瑞典,以后中国有相关机构后再返还。
李谕骂道:“狗改不了吃屎!”
李四光说:“整个北京学界知道这件事后顿时炸开了锅,强烈反对。”
“这么离谱的协议,北洋政府怎么签的?必须阻止!”李谕很无语。
李四光说:“北京学界希望先生去主持公道,您熟知欧美,在瑞典也拿过几次大奖,瑞典人对您足够尊重。”
李谕知道事情不能拖,起身说:“去车站。”
——
故宫古物陈列所所长周肇祥、北京大学考古学会的袁复礼以及清华国学院的李济早就在等候。
周肇祥焦急道:“院士先生,听说斯文·赫定已安排人在张家口准备出发的物资。”
“他们是一点没把我们放在眼里啊!”李谕说,“必须赶紧把事情先阻止下来。”
袁复礼问:“还要再找农商部地质调查所?就是他们与斯文·赫定签下的协议。”
“不,”李谕说,“奉系谁管这事?”
“少帅,”周肇祥说,“他现在是‘故宫博物院管理委员会’委员。”
不久前,张作霖单方面宣布成立了这个机构,把原来故宫的不少成员解职。
其实早在冯玉祥赶走小朝廷时,就成立了故宫临时董事会,张学良当时就是成员之一。
“他此时在哪?文昌胡同的家里?”李谕问。
“没有,”周肇祥说,“他正在紫禁城御花园举办茶点招待会。”
“还真有心情!”李谕说,“我们去找他。”
——
通报后,几名奉军士兵带李谕从神武门进入了紫禁城。
御花园其实挺小,相比颐和园实在太袖珍了,少帅正在堆秀山旁的浮碧亭与几个副官喝茶聊天。
“看起来当皇帝也没什么好的。”少帅说。
副官说:“就是,都不如在奉天快活。”
“那倒不至于,在京津有舞池、有高尔夫球场、网球场,还有更多形形色色的人。”张说。
副官道:“我觉得这边忒压抑。”
“京城是有些伸不开拳脚,开春了我带弟兄们去天津快活快活。”张说。
副官笑道:“少帅是挂念赵家小姐吧!”
张笑骂道:“你嘴巴给我闭紧了,别让夫人听见。”
一名士兵过来说:“少帅,李谕先生到了。”
少帅收起笑容,严肃道:“快请院士先生。”
李谕走进浮碧亭,拱手道:“少帅。”
张说:“院士先生您好!老帅一直说要大力投入教育,将来东北大学说不定要请院士先生过去讲一讲。”
“大帅办得已经很好了,”李谕不咸不淡道,然后直接切入正题,“我听说北洋政府与瑞典探险家斯文·赫定签订了一份允许他们进行西北考察的协议?”
“啊,是这件事!”少帅明显有点心虚,“赫定先生多次进入大西北考察,不仅探险经验丰富,而且装备精良,自带钱粮,无需我们过多挂心,人家是做好事。”
“少帅,您真以为他们做好事?”李谕问。
张说:“赫定先生说是为了给德国航空公司考察航道,我们将来也能受惠。”
李谕郑重道:“少帅,这几十年来,欧洲人、日本人假借考察、探险的名义,在西域收集标本、勘察矿床、发掘历史遗迹、盗掘文物古迹、剥取石窟壁画,不断偷运到他们本国的博物馆,从来没有归还一件,这都是好心嘛?”
“我……没有出过国,不是很了解。”张说。
李谕继续说:“还有日本人借旅游、考察之名暗中测绘山川地图的,这么明显的间谍行径,都是好心?”
“那肯定不是!”张说。
李谕从周肇祥手中拿过一份文件:“这上面是北京大学研究所国学门、北京大学考古学会、清华大学国学研究院、历史博物馆、故宫博物院、中央观象台、古物陈列所等14个学术团体成立的中国学术团体协会的严厉声明,反对外国人随意进入中国挖掘古物,请少帅过目。”
少帅并不傻,看了这份文件,心中也暗自吃惊,说道:“瑞典人当初不是这么给我说的,这不是给我们奉系脸上抹黑吗!”
李谕不去管他说的是真是假,对他说:“少帅,我请求重新与瑞典人谈判,他们答应我们的条件还好,要是不答应,只能卷铺盖滚回瑞典。”
少帅立刻说:“院士先生有魄力,这件事就交给你们了。”
奉系现在正惆怅南边的战事,有自身难保的忧虑,甩出去正好。
李谕说:“少帅英明。”
张笑道:“先生坐下喝杯茶?”
“不必了,正事要紧。少帅,告辞。”
——
斯文·赫定没有想到激起这么大的反响,放在二十年前,自己根本不用管清政府,直接就去“探险”了。
六国饭店中,两边分别在长桌旁坐下。
斯文·赫定还想争一下:“按照传统,西方各大考察团体已经在贵国西北地区进行多场考察。而且恕我直言,贵国自己的考察团体是没有能力进行这种专业考察的。”
李谕毫不相让:“没有能力就等有能力的时候考察,我们自己国家的事情都不急,你们急什么?是不是有什么说不出口的阴谋?”
斯文·赫定说:“我们有什么坏心肠?只不过帮助贵国考察地理、收集散落在野外的文物罢了。”
李谕差点被气笑:“顺便带回你们国家,然后再也不归还了?”
斯文·赫定微微一愣:“院士先生,我们没有这样的想法。”
李谕双手一抱:“很好,你们什么时候把拿走的都还回来,咱们再考虑先生的考察计划。”
“院士先生,这要很复杂的手续,不知道等多久。”斯文·赫定说。
“哦?这会儿又手续复杂了?你们带走的时候留下过手续吗?”李谕追问。
斯文·赫定张了张嘴,叹了口气说:“院士先生,好吧,我承认是我们做错了。我从来没有见过像您这么强硬的中国人。”
李谕冷冷道:“只能你们强硬?”
斯文·赫定笑了笑,缓解会场的尴尬,然后恳求道:“但我还是很想再去西北考察一次,只有贵国有灿烂的文化留下的无限瑰宝。至于其他所有的条件,你们都可以提。”
李谕把手放回桌上:“早这么说不就完了,不要老想着摆出一副鼻孔高高在上的样子。”
周肇祥随即拿出一份拟好的文件:
“赫定先生,我们的条件如下,此次考察由中国学术团体协会下设的理事会监察并指导;设中外两名团长,拥有同等权力;共10名中国团员参加;采集品由中国团长负责运往北平;涉及国防国权的事物不得考察;考察期限为两年;协议附有英文译本一份,但应以中文为准。”
斯文·赫定问道:“一条都不能改?”
李谕递给他钢笔:“签字吧。”
斯文·赫定感叹道:“我接受。中国人要求将所有考古发掘物在他们自己的博物馆里保存的要求,是符合任何文明国家中通有的法律规定的。但贵国在科学水平和组织上,还有很大缺陷,必须努力争取外援,这也是肯定的。”
李谕淡淡道:“多谢赫定先生关心。”
斯文·赫定拔下笔帽,签上自己的名字,然后缓缓站起来说:“各位,我去准备了。”
斯文·赫定走后,周肇祥拿着文件高兴道:“协议的解释以中文为准。这一句我太喜欢了!简直是开我国与外人订约的新纪元。”
袁复礼也笑道:“这不就是翻过来的不平等条约嘛!”
他们这么兴奋,另一边的斯文·赫定后来却遭到了“同行”的抱怨:“接受这些荒谬的条件将使得其他探险队在进行活动时面临极大困难。”
——活该啊。
李谕送给了考察队两台照相机,嘱咐说:“一定用得着,保存好影像资料。”
照相机用处绝对大,袁复礼没有推辞:“多谢先生!”
总体看,这次西北考察有很大意义,尤其是对古生物的发现,出土了大量恐龙化石,算是填补了国内古生物研究的空白。
——
上海,康门弟子这段时间非常活跃,正在给康有为准备七十大寿,整个游存庐来了近百名康门弟子。
游存庐是康有为在上海购买地皮兴建的园林式住宅,不属于租界,但离着静安寺不远。游存庐占地10多亩,里面挖了一个能游船的大池塘,种了1200多株花树,还有孔雀、金丝猴、野驴等动物。
康圣人在国内的最后十几年,就是在构筑别墅、尽情纳妾、游山玩水的寓公生活中度过的。
之前他还在杭州花钱修了一个占地30多亩的园林;又在青岛买了当年得过的提督署自己住,都花了不少钱。
至于钱从哪来的?当然都是美洲华人捐赠的革命资金,只不过都让康圣人花自己身上了。
人家还纳了好几个妾,其中四太太是日本人,不过在1925年时返回日本了。
最后娶的六太太是个浣纱女,嫁给康有为时才18岁,那时候的康圣人已经年过花甲,正儿八经的一树梨花压海棠。
此时的康有为带着几位夫人高居座上,心情很好。刘海粟专门为他们画了一幅画。
接着,溥仪的特派使者徐良送来贺礼玉如意一柄,上有溥仪手书“岳峙渊清”四字。
康南海受宠若惊,连忙从座位上站起来,行了一个三跪九叩的大礼,感激涕零道:
“每每想到皇上流离失所,蛰居津门,我就心痛不已。而在这等田地,皇上还没有忘了老臣!老臣虽死不能谢皇恩!快,拿笔来,我要写一份‘谢恩折’!”
写完后,康南海心情大畅:“今年我还要去天津叩见皇上,商议复国大业。”
几个弟子吹嘘道:“有康师辅佐,何愁大事不成!”
“要是当年太后不软禁光绪爷,康师早就是帝师了!”
“就是,哪还有那些嚣张的革命党!”
……
一个门口的康门弟子这时走进来:“师傅,章太炎送来一副寿联。”
“章太炎?”康有为一直与他不和,“他竟然给我送寿联?打开看看。”
学生慢慢展开,只见上面是章太炎的亲笔手书:“国之将亡必有;老而不死是为”。
上下联的最后一个字正好凑出来“有为”。
上联“国之将亡必有”源自《中庸》中的“国之将亡必有妖孽”;下联“老而不死是为”源自《论语·宪问》中的“老而不死是为贼”。
所以暗中还骂了康有为是“妖孽”“贼”。
康圣人瞬间气得脸都绿了,大骂道:“放屁!放屁!给我扔出去!”
——
此时的汇中饭店,李谕哈哈大笑道:“我都不用想,就知道康圣人的脸色有多难看。”
对面的章太炎捋着大胡子,对自己的那副寿联很满意,喝了一口小酒说:“希望康圣人好生收好。”
李谕笑道:“不给你烧了就不错。”
章太炎说:“平时这么多人找我求字,我都不写,今天主动送一副,也算给他康门面子。”
多说一句,十天后,康南海就在青岛因为喝了一杯橙汁引发腹泻去世了。
李谕放下酒杯,又问道:“太炎先生过段时间还要离开上海?”
章太炎说:“照现在的趋势,蒋的军队马上就进入上海,我留在这里干什么,等着被他通缉吗。”
章太炎自称“民国遗民”,只认北洋的五色旗,不认老蒋的青天白日旗帜。
李谕说:“他们也不敢拿先生怎么样。”
章太炎说:“那我在这里也不自在。”
李谕了解他的倔脾气,和老蒋的私怨让他无法认可对方。
老蒋后来也确实发出了对章太炎的通缉,但老蒋比张宗昌、张作霖脑子清醒一些,所以他绝不可能真的杀学术界的大名流,负面影响太大。
鲁迅自己被通缉的时候,就说过:国党并非真的要杀他,如果真要杀,即使躲在租界,也难活下来。通缉了几年却没有被抓走,这就说明并非真要抓他,只是吓唬一下,让他闭嘴而已。
老蒋对付章太炎也是存着这样的想法,毕竟章太炎骂人挺狠的,肯定不想让章太炎给自己送寿联。
“听说疏才兄弟还要西渡欧美?”章太炎问。
“还是学术界安静一点。”李谕说。
章太炎叹道:“安静点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