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卷过营帐,把夜市间浮动的酒香吹得到处都是。
陆曈恍惚一瞬。
十七。
好像许久没有人唤过这个名字。
从芸娘走后,再也没人这般唤过她,让她恍然觉得自己还在苏南落梅峰的茅草屋中,从来不曾离开过。
陆曈怔怔盯着他手中银戒,许久之后,终于回过神来。
“它怎么在你这里?”
“栀子捡到了你的医箱,不小心摔坏了。”
他注视着陆曈,“比起这一句,你不该问问我别的?”
沉默片刻,陆曈才开口。
“问你什么?问你五年前为何会出现在苏南刑场?你知道,我从不打听旁人私事。”
这话说得很有些无情。
他“啧”了一声,唇边梨涡若隐若现,“怎么说得如此生分,好歹你我也算故人重逢。”
陆曈不语。
他既已看到这只银戒,想来已经猜出了自己就是当年在苏南救下他的那个人。
裴云暎手撑着头,偏头看她,嘴角微翘起来:“早知你我会再次相见,那天在破庙里,我就该摘下你的面衣。”
顿了顿,陆曈回敬:“可我怕被殿帅灭口。”
“这话好像应该我对你说。”他扬了扬眉,放下手中银戒,看着她笑问:“救命恩人,这些年过得好吗?”
沉默良久,陆曈道:“还好。”又问:“你呢?”
他点头,语气轻松:“我也不错。”
二人都静默一瞬。
暗夜沉寂,他在她对面坐着,一身鸦青澜袍,衬得五官动人心魄的俊美。含笑看着她时,许是灯火温存,凛冽的眼里竟也有片刻温情。
陆曈低下眉:“你不害怕吗?”
他一怔:“什么?”
“我是会去刑场上偷尸体的贼。”
陆曈转头看向帐外,河梁夜市边火色重重。
她淡漠开口:“戚玉台的狗被我杀了,难道你没有看见,那些人现在都不敢看我。”
灰犬的尸体被一并拖下山,大抵死得太惨,落在众人眼中眼色各异,不知戚玉台是否又在其中添油加醋了什么,医官院的几个医官进帐子给她送药时眼神都变了,目光隐隐流露出畏惧。
他们害怕她。
裴云暎道:“有一点。”
见陆曈朝他看去,他又无所谓地笑笑,“不过欠债的怕债主,天经地义,和别的倒没什么关系。”
陆曈心中一动。
青年丰姿俊雅、貌美逼人,话是随意的语气,宛如随心调侃,神色却格外温柔,像是被月色笼罩的幻觉。
注意到她的目光,裴云暎唇角一弯:“就算我姿色过人,陆大夫也不必看这么久。”
陆曈:“……”
不知为何,她突然就想起先前在医官院宿院里,林丹青与她说过的话来。
“太后娘娘有意为小裴大人指婚,看中的,就是戚家那位千金小姐!”
没来由的,陆曈心中忽地有些不悦,移开目光讽刺道:“裴大人的确仪形绝丽,若是没点姿色,怎么会被太师千金看重?”
他本笑着听陆曈说话,闻言一怔:“你说什么?”
“听说你要做太师府的乘龙快婿了。”
裴云暎拧眉:“哪来的谣言。”又道:“少毁我清誉,我要是打算和太师府结亲,疯了才会来救你。”
陆曈认真看着他:“说不定你想拿我人头做投名状。”
裴云暎:“……”
他看了她一会儿,叹息一声:“你真是会恶人先告状。”
“苍蝇不叮无缝的蛋,裴大人若洁身自好,就不会招蜂引蝶。”
“我招蜂引蝶?不洁身自好?”
他愕然,不可思议地开口:“陆大夫,我帮了你,你不感谢我,怎么还血口喷人?”
陆曈转过脸看着他:“我会被戚玉台设计受伤,本就因殿帅而起,不找殿帅算账已是厚道,殿帅哪来的脸面让我道谢?”
“因我而起?”裴云暎眉头皱起,“什么意思?”
陆曈哼了一声,想了想,终是把先前在医官院门口遇到戚家马车、黄茅岗上和恶犬撕咬时戚玉台说的话一一说与他听。
末了,陆曈冷冷开口:“就因为你四处招蜂引蝶,惹得戚玉台为他妹妹打抱不平。如今戚玉台已经恨上了我,我日后想要再接近他又犯了难,裴大人,”她怒道:“你把我的计划全打乱了。”
她平日总是平静的,纵然是发火也压在冷淡外表下,不会如今日这般明显。
或许因为这无妄之灾确实影响了她之后的计划令人恼怒,又或许……
又或许她被狗咬,心里有些烦躁罢了。
裴云暎低头,沉吟了一会儿,道:“原来是这样。”
“戚玉台的狗被我杀了,待回城,只要随意找借口就能让我离开医官院。崔岷从前为戚玉台行诊,想找理由轻而易举。我若离开医官院,报仇一事遥遥无期。”
这控诉简直怨气冲天。
裴云暎看她一眼:“怪我。”
陆曈一顿。
倒没料到他承认错误这般快,快到显得她有些咄咄逼人。
“这件事交给我。”他爽快开口,“你不会离开医官院,戚玉台暂且也找不了你麻烦。”
陆曈警觉:“你想做什么?”又忽然想到什么,蓦地看向他:“你我现在本就说不清……”
裴云暎嗤地一笑:“反正今夜一过,你我二人流言也会满天飞。还是怕你那位未婚夫不满?”
见陆曈不接话,他勾唇:“不过我猜,他应该不怎么介意。”
“什么意思?”
裴云暎挑眉,目光掠过桌上银戒。
陆曈陡然反应过来。
裴云暎居然以为那个“未婚夫”是他自己?
她面无表情道:“不是你。”
“哦?”
裴云暎托着腮,若无其事地开口:“年少有为,家世高贵,在宫里当差,忙得很。陆大夫又与人家有救命之恩,金童玉女天生一对,此行上京,就是为了履行婚约……”
陆曈忍怒:“你闭嘴!”
他唇角梨涡这会儿灿烂得刺眼,悠悠叹了一声,“听那位杜掌柜的描述,我还以为他说的那位未婚夫是我。”
陆曈头痛欲裂。
都这么久了,这人居然还能记得当时在仁心医馆杜长卿的胡诌,着实可恨。
“当然不是。”
陆曈打起精神,冷笑着开口:“宫里当差的人,一医箱下去能砸死数十个不止,年少有为家世高贵的贵门子弟,盛京也并不稀奇,至于救命之恩,我一年到头在医馆坐馆,来来往往救命之恩记都记不过来,难不成个个都是我未婚夫?殿帅谨言慎行。”
裴云暎盯着她半晌,突然“噗嗤”一声,忍不住笑了。
他叹道:“陆大夫,我还是第一次听你说这么多话。”
陆曈瞪着他不语。
他便无奈摇头:“逗你的,这么激动,当心气大伤身。”
“不过,'未婚夫’这个身份,你用来复仇倒是会行不少方便。如果你愿意,我也可以帮……”
“不必。”陆曈打断他的话。
裴云暎一顿。
“不用殿帅帮我什么,刚经过此事,你又才当着太子的面说过此话,就算戚家不满,也不会现在出手。”
指尖搭着的碗檐冰凉,那点凉意让陆曈更清醒了些。
她飞快开口:“我要回西街休养一段日子,正好有别的事要处理。如果裴大人真想帮我,就让这些日子不要有多余的事来打扰我,不管是戚家还是别的什么,给我多一点时间。”
裴云暎定定注视着她。
她唇色苍白,神情虚弱,态度却很坚决。
执拗地将所有帮助拒之门外。
裴云暎动了动唇,还想说什么,却在瞥见她腕间伤痕时倏然住口。
那是陆曈搏杀恶犬时留下的抓伤。敷过药粉,仍觉刺眼。
默了默,他道:“好。”
“你担心的事不会发生,戚家绝不敢赶你出医官院,也不会耽误你报仇,这段时日你留在医馆好好养伤。”他看向陆曈,“若有麻烦,让人去殿帅府寻我。”
陆曈微微一顿,攥着药碗的手不自觉收紧。
他好像撑腰撑上瘾了?
裴云暎并未察觉,只低头从怀中摸出一个药瓶:“宫里的祛疤药,上回你不肯收,这回总肯收了?也算还你这些年的利钱。”
帐外隐隐传来交谈声,是出去买熟食的林丹青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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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云暎站起身:“这里人多眼杂,我不便久留,医箱等下让人给你送来,对了,”他顿了一下,继续说道:“栀子找回你医箱的时候,里面那块白玉摔碎了,段小宴送去修补,过些日子再给你送还回来。”
陆曈:“不用。”“栀子摔坏的,自然该殿前司赔。”
“再说,”他笑了一下,“我看那块玉佩成色不差,光泽温润,应该是你珍惜之物。”
“段小宴找的那家师傅修补工艺很好,陆大夫放心,绝对看不出来。”
说完这句话,他就掀开帐帘,弯腰走了出去。
林丹青恰好从外面进来,瞧见是他也愣了一下,看他走远后才回头问陆曈:“他怎么又来了?”
陆曈不语,拿起桌上药瓶。
药瓶精致,瓶身狭窄,瓶塞用一个小小的红木头刻着。
陆曈微微一怔。
神仙玉肌膏。
她看向帐子。
这人……
居然和纪珣送了一样的药来。
……
裴云暎离开营帐,回到了围猎场下的马场。
一出营帐,方才温情与笑意顷刻散去,宛如脱下面具,神色平静而冷漠。
诸班卫车骑都已随太子一行离开,只有零星几队人马留在此地。见这位素日明朗的指挥使一脸乖戾阴沉,皆不敢多话,赶紧避开。
萧逐风正站在马骑前重新套缰绳,见他来了,手上动作不停,头也不抬地道:“英雄回来了?”
他平日里虽爱嘲讽,到底克制几分,今日或许是烦得紧了,言语间尤其刻薄。
“你这一救美,殿下计划全打乱,戚家本来就对你不满,老师也瞒不住……”
他一扯缰绳,语气不耐:“你就不能忍忍。”
裴云暎站着一边,看他给马套上缰绳。
“萧二,你还记不记得我和你说过,五年前我在苏南被人追杀,有个小姑娘救了我。”
萧逐风扯着缰绳的手倏然一顿,抬眸看向他。
“她就是那个救我的人。”
夜里山风清凉,吹得远处河梁水中灯火摇摇晃晃。
沉默许久,萧逐风开口:“所以,你是为了这个救她?”
裴云暎没说话。
救命之恩涌泉相报,殿前司禁卫们常把这话挂在嘴边——对那些他们救下的人一遍遍玩笑重复。
但他救她却并不于此。
他想起白日看到陆曈的那一刻。
她站在一众权贵之中,浑身是血,脸色苍白,明明紧攥的骨节已发白,眸色却一片冷漠,不肯流露出一丝软弱。
像一头独自抵抗鬣狗的、伤痕累累的困兽。
宁死也不肯投降。
那一刻,他有一种直觉,如果陆曈今日真的当着众人的面跪了戚家的那头恶犬,有些东西,便永远也不可能弥补了。
其实,就算没有那只银戒,就算她并非“故人”……
此情此景,他也做不到作壁上观。
“现在怎么办?”萧逐风问:“提前得罪太师府,麻烦大了,你的陆医官也会有危险。”
以戚玉台之心胸,很难不对陆曈出手,而陆曈只是个翰林医官院的女医官。
裴云暎道:“今日起,我会让人盯着太师府动作,之后,我要进宫一趟。”
“这么冲动?”
裴云暎不言。
“算了,已比我想得好得多,还好你今日有分寸,我还担心,你会一怒之下杀了戚玉台。”
裴云暎打断他:“你没猜错,我就是想杀了他。”
萧逐风一顿。
青年神情冰冷,漆黑双眸里,杀意渐渐凝聚。
那时陆曈被围在众人之间,浑身伤痕累累,他险些没忍住拔刀结果此人。
若不是元贞在场,若不是怕给她招来麻烦,就算会打草惊蛇,他今日也非杀了戚玉台不可。
萧逐风打量着他脸色。
“就算是你救命恩人,怎么一遇到她的事,你就不理智。”
萧逐风道:“这可不是你的风格。”
黄茅岗林木静谧,云散山头,一轮明月照在半山腰上,把夜色也淋出一层惆怅。
裴云暎没说话。
为何一遇到她就和从前不一样,为何她出事他就会失控,为何看她受辱他会那么愤怒。
明明这么些年,他早已铁石心肠……
人总要经历风雨才成长,他历来遵循此种规则,对自己对他人一向如此。
偏偏到她这里却生出不忍,不忍见她被残酷世情泼淋,不忍见她头也不回地撞向南墙。
远处围市灯影攒动,眼前树枝交映的暗影被风吹拂,在树下人身上洒下一片斑驳。
年轻人垂下眼帘。
“我也想知道。”
为何……
唯独她不同。
……
盛京夏夜总是炎热。
云翳散去,澄辉盈盈,一阵风来,吹得庭前两丛青竹微微倾斜。
院中池边,有人影静静站着,满头白发被银月照出一层冷色。
池水清澈,完整的倒映着整个月亮,鱼食撒下去时,各色锦鲤争相浮起争食,微光便被捣碎成星。
最后一粒鱼食投下,小桥上匆匆行来一人,于老者身后几步停下,低声道:“老爷,小姐已经歇下了。”
戚清点头。
戚华楹这些日总是兴致不高。
赏花赴宴全部推拒,游玩踏青也兴致缺缺,太师府就这么一个掌上明珠,戚清让人邀了戚华楹往日交好的千金来府上陪她说话解闷,戚华楹也意兴阑珊。夜里更是早早地歇下。
明眼人都瞧得出来大小姐有心事,却不知道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戚家大小姐究竟是因何事伤怀。
“围场怎么样了?”
今日夏藐,皇室官家都去黄茅岗围猎,他年纪大了,不适合再去这样的场合,戚玉台却还是要随班卫前往。
“正打算与老爷说这件事,”管家垂首,“老爷,围猎中止了,太子一行已回宫。”
“中止?”
管家低头,将太子与三皇子同遭意外之事娓娓道来。
听完,戚清沉吟了片刻,道:“看来,对方已经按捺不住了。”
管家不敢作声,戚清又问:“少爷回来了?”
“已快至家门,不过……”
“说。”
“老爷,擒虎死了。”
这下,戚清面上真浮起一丝意外,转过身来。
“死了?”
“猎场上似乎出了点岔子,姓陆的医女杀了擒虎,本该问罪,偏偏裴殿帅站出来为对方出头,是以……”
他没敢再说下去,四周一片寂静。
大少爷带着擒虎去猎场,又与医官院那头提前打好了招呼,就是为了在围场上为戚华楹出气。到最后反倒弄巧成拙,不止折了擒虎,还在众人面前失了面子。
一条狗事小,太师府的脸面事大,更何况,一开始,太师府是看中裴家这门亲事。
“没用的东西。”
戚清阖眼,神色有些厌弃:“一点小事都做不好。”
“老爷,裴家那头……”
戚家三番两次邀昭宁公世子来府上,裴云暎未必看不出来其中深意。他爹裴棣倒是识趣,可惜对这个儿子束手无策,作不得裴云暎的主。
原本戚华楹并不抗拒这门亲事,偏偏裴云暎如今与个平人医女不清不楚,还捅到了明面上。这门亲事不能继续了。
“裴棣养了个好儿子。”
戚清笑笑,浑浊眼睛映着清澈池水,泛出一点灰淡的白。
“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
他道:“可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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