滚滚长江东去,去舟已经停在码头。
卓荣、卓恕、凌统,一行三人终于还是到了要分开的时候。
卓荣要往寿春去,卓恕与凌统,前者要回江东会稽的老家,那边还有一个约要赴,一者则要回合肥,面见他的主公孙权,归于江东大地,再度踏上北伐的征程。
此刻,江上的去舟与陆地上的马车并立。
就在这岔路河谷,三人就要分别。
凌统似乎还有话想说,他最后朝着卓荣道:“你还是决定用那关四公子的‘陈芥菜卤’去寿春城救那张文远是么?”
这已经是一路上,凌统不知道第多少次询问这个问题,也因为这个问题,他劝了无数次。
的确,用关麟的药去救曹操的将军,无论怎么看…也有些不通情理。
何况,使用这药去救张辽,卓荣也并未向关麟提起,只是以救一个病患搪塞过去,这算不算是骗了关麟,骗了仲景神医?
再加上,自古便有“医不叩门”之说,似乎,卓荣的行为让凌统完全不能接受,但无论怎么劝,都无法动摇卓荣的决定。
她还是一如既往、毅然决然的要去救那个…
在八公山上才与他有过一面之缘的男人。
这让凌统感到深刻的耻辱…但若是上升到“济世救人”这四个字,凌统虽不能理解,却还是佩服的。
想来,就是华佗在世,还是会去为曹操医治头疾!
这一门师徒,或许他们的心境已经超脱了这个时局,看的更远。
甚至…凌统不知道,若卓荣不是这般心善,他还会不会心仪这个女子呢?
当然,凌统更不会知道。
在三国末期,还有一段著名的羊陆之交,晋朝的羊牯与东吴的陆抗对垒,打的不可开交。
可羊牯得知陆抗重病后,反而停止进军,送药送医为其治病,等治好了再打…
不得不说,在这个礼乐崩坏的年代,会有卓恕这种“千里赴期”,将诺言看的比生命还重的人;也会有关二爷义释曹操这般将道义凌驾于绝对理性之上的!
关羽是一个,卓恕是一个…卓荣也是这样的一个。
“凌大哥,我知道我这么做是有争议的…”卓荣抿了抿唇,“世人会说我吃里扒外,朝秦暮楚,也会说我沽名钓誉,更会说我以两国百姓的性命去成我一人之美名,甚至会拿我师傅抨击我,说他便是惨死于曹操之手,曹操的将军是我仇人的帮凶,我救之视为不孝、不义…”
“可…可若是师傅在世,明知这样的病患,我想他也会去救的,甚至明知对方是曹操,师傅也会去救的…因为他教授我的,是我辈医者的天职就是治病救人…这无关乎身份、地位…我也没办法眼睁睁的看着那魏将张辽从我身边离开,却身患重病…不治而亡!”
卓荣的语调格外的坚定,像是他每一次回绝凌统时那般坚定。
“我…”一时间,凌统张大了嘴巴,却最终还是把想说的话,悉数咽了回去。
他其实想说,『其实我是担心你啊!』
只是,看着凌统的面颊,卓荣仿佛体会到了一些,猜到了一些,她微微的低下头,“等治好张辽将军后,我就会回淮南,回到八公山…凌大哥放心就好!我不会有事儿的!”
凌统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可莫名的,心头的担忧布满全身,这还是他第一次如此担心一个人,不…是如此担心一个女人!
这让他整个人的情绪都不由得波动…
而凌统与卓荣,他们两个的对话、表情悉数收入卓恕的眼里。
凌统是该说的话一个字也不说,卓荣是该答的一个字也不回答,两人默契的避开了“男女之事”,避开了“关心则乱”,反倒是纠结于该不该“治病救人”?
跑偏了呀——
念及此处,卓恕不由得摇了摇头,“好了,看你们再说下去,反倒是要吵起来了,就先这样吧,你们哪…该回去复命的回去复命,想治病救人的就去救人!”
话说到这儿,凌统只能与卓恕庄重的躬身互摆,卓荣也朝凌统颔首行礼,三人都还有别的事儿,有不同的旅途,果断不再这边耽搁了。
不多时,三人挥手告别。
凌统与卓恕登上船往合肥、江东方向行去;
卓荣则登上马车,与过路的商队一道赶往寿春城。
…
…
一支三万多人的军队正穿过重重蜀道赶往巴郡的治所——江州!
那里再往北就是如今曹、刘争夺的焦点八蒙山所在的“宕渠”。
宕渠位于“三巴”之间,地理位置至关重要,张飞突袭瓦口…已经打响了第一战,作为刘备而言,他自然要第一时间跟上。
不装了,刘备摊牌了,往荆州就是个幌子,此行的目的是——迷惑敌人,收服三巴!
此刻的刘备与法正坐在马车中。
所谓好事成双。
因为关麟的部署、因为糜芳、傅士仁超神的发挥,襄阳成功攻陷,这让刘备在襄樊战场占据了主动权。
又因为张飞突袭瓦口大获全胜,首战告捷,这让蜀军在争夺三巴及其人口的过程中,又一次将主动权牢牢的握在手里。
此刻,刘备的心情颇为愉快,正在与法正议论着,荆州那边的册封。
“改封关麟为襄阳太守,加封傅士仁为辅汉将军,加封糜芳为辅国将军;封陆逊为护军,侯音为副军将军,依旧在关麟手下效力……”
刘备一连吟出了许多册封,不止是关麟、傅士仁、糜芳,甚至包括廖化、诸葛恪、陆逊、陆延、刘晔、糜阳、麋路…甚至是蒋干,均有不同程度的加封。
而傅士仁、糜芳的辅汉将军、辅国将军,严格的论起来,在整个蜀汉的将军地位中是能归为第四档的。
仅次于第一档的大司马、大将军、骠骑将军、车骑将军、卫将军;
第二档的征西大将军、镇国大将军、南中大将军;
第三档的,前后左右四方将军,与第四档四镇、四征将军齐名!
这对于糜芳、傅士仁原本只领着个江陵、公安太守,打打辅助、凑凑粮的身份已是截然不同。
“主公明鉴,如此册封再好不过!”法正附和道。
刘备则感慨道:“我也没想到,四年了…没能打开局面的襄樊,竟因为二弟的这个四子麟彻底的打开了局面,攻克了襄阳,看来,论及生的儿子,我这当大哥在数量上比不过二弟,在本事上,更是与二弟的儿子相差甚远!”
越是读懂了这两封来自荆州的战报,越是从中寻觅出最一致的描述:
——即关麟立大功!
——一切的功劳都是从关麟起向外缔造!
正是因此,刘备对关麟这个二弟之子的赞誉之情溢于言表,可随着这份赞誉,他难免想到了自己的儿子,那个刘阿斗。
一时间,原本高兴的情绪不由得黯淡了许多。
这活脱脱的别人家的孩子啊!
话说回来,二弟崇倡武艺,素来无暇教授子女,这关云旗更无名师指导,但他却能妙计频出,屡屡将危如累卵的局势化解,并且让曹操损兵折将,丢城失地…
可他刘备的儿子刘禅,武…刘备让“大管家”赵云亲自教导,文…刘备交给诸葛亮教授,可教了几年,似乎…完全没有任何进境!
如果说关麟是不鸣则已,一鸣冲天!
那刘禅简直就是,不鸣则已,然后…继续不鸣则已…不鸣则已…则已…无限循环!
“唉…”
一想到这儿,刘备无奈的、深深的叹出口气,。
不能想,一想起来,刘备的拳头就忍不住握紧…有一种趋于狂暴的心情。
话说回来…
儿子刘禅就别说跟关麟比了,就是跟个同龄人比,他的资质简直平庸到让人“发指”的地步!
这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刘备都无语了!
他实在不知道,二弟云长到底是怎么培养出关麟这样的麒麟儿?
刘备已经写信寄过去了一封,就是求问二弟如何“教子有方”?
这封回信,刘备也是翘首以盼,望眼欲穿哪!
“人的资质是有高低之分的…”法正劝慰道:“或许是云旗公子开蒙的早一些,阿斗公子还尚未开蒙…况且,阿斗还小,主公无需过早忧虑于此!”
因为是好基友,法正随着刘备也称呼刘禅为“阿斗”!
“唉…希望如此吧…”一声叹息后,刘备闭上眼感慨一声,可偏偏闭上眼后,脑海中浮现的悉数都是“出色的关麟”与“不成器阿斗同框”的画面…
这个画面让刘备有一种想掐死刘阿斗…然后再生一个,从头练起的冲动!
可关键问题是甘夫人没了…
孙尚香不像是能为他生孩子的样子?
咋生啊?
这时,法正的声音再度传出,“主公提到的了这关云旗,倒是让我突然想到了一事!”
“何事?”刘备望向法正。
“主公此前不是好奇三将军为何突然变得机智,变得懂韬略,变得‘三日不见当刮目相看’?”
法正的话迅速的引起了刘备十二分的好奇。
他的话还在继续,“我特地去查了一下近来三将军读的书,果然,不是《春秋左传》,不是《孙子兵法》,也不是《吴子兵法》,而是一本个人的传记!”
“谁的传记?”
“正是三将军自己的,此传记名为《斗战神·张飞本传》,是那关麟撰写,其中记载的便是三将军本人的事迹…听闻三将军得此书后爱不释手,读了数百遍,还说什么书读百遍其义自见。”
——书读百遍,其义自见!
这是大汉著名的儒学大师,人称“儒宗”的董遇的话,那还是兴平年间,天下大乱,董遇捡拾野稻子卖钱维持生计,可每次去打柴总是带着儒家的书籍。
一有空闲,就拿出来学习诵读。
后有读书人向他求学,他不肯教,却对人家说:“先读百遍吧!”
于是,坊间就有了“书读百遍,其义自见”的说法!
如今,这董遇可在整个中原与北方极其有名,是曹魏在学术界特别倚仗的儒学宗室泰斗。
只是…
这些故事,这“书读百遍,其义自见”的故事刘备知道,张飞怎么知道的?话说回来,他还真把那《斗战神·张飞本传》读了一百遍?
这么有瘾?
带着茫然,带着惊讶,刘备抬起头问法正,“此事当真?三弟真的是读了云旗撰写的书籍百遍,方才脱胎换骨,让人刮目相看?”
“正是如此。”法正解释道,“便是行军过程中,三将军夜读斗战神,许多兵士都知道,往往读到高兴处还大笑连连,读到失意处,还情难自已,读到发人深省的地方,也能沉下心来冥想…”
得了…都开始沉下心来冥想了!
刘备那不可思议的眼眸总算是睁开了,真相也解开了,而随着真相的解开,刘备更加惊愕于这《斗战神》的作者——关麟!
——『这小子还会写书?』
心念于此…
刘备不不由得感慨道:“果不其然,关云旗这小子最大的本事,就是让身边的人都往好的方向改变,或许这才是咱们以往忽视的地方,也是襄樊破局的关键吧!”
念及此处…
有那么一个刹那,刘备生出一个大胆的想法。
如果…真如他想的那样,关麟可以把身边的一切往好的方向引导与改变。
那么…他刘备的儿子阿斗,是不是也能在关麟身边得到改变,得到长足的进步与发展呢?
这个想法的出现,让刘备的眼珠子连续的转动…眼眸也是变得期盼了起来。
越是琢磨,越是期盼,越是觉得,此举或许——可行!
就在这时。
“主公…”赵云驱马行至刘备、法正所在的马车旁,隔着窗子禀报道:“方才诸葛军师传来消息,他派遣黄忠老将军护送着黄夫人、夏侯夫人去荆州,目的是见见二将军的四子关麟关云旗——”
唔…
此言一出,刘备的眼珠子一定。
他心里嘀咕着:
——『又是关云旗!』
而随着这一声嘀咕,刘备心头…一个将儿子阿斗与关麟联系在一起的成语,不断的在脑海中蹦出来“芝兰之室”、“耳渲目染”、“蓬生麻中”,甚至是“近朱者赤”…
一时间…
那个想法再度浮现在脑海,且变得更坚定了不少。
说人话就是:
——人要好伴,树要好林。
——跟着好人成君子,跟着坏人变小人。
『阿斗身边的人,特别是年龄相仿的人,太重要了!』
『这…』
伴随着刘备的又一声暗想…
他不由得揣起了下巴。
似乎,桃园之情在前,他刘备的儿子与二弟的四子麟多亲近、亲近,这似乎很合理嘛——
…
…
一艘乌篷船去势如飞,荡开了翻涌的波涛,起伏于一望无际的江面。
船头,卓恕正在与凌统聊着什么。
卓恕说:“你呀,枉称是江东的英豪,枉被称做是东吴年轻一辈的翘楚,怎么…在战场上,面对生死存亡时,能死战不退,寸步不让?可面对我妹子,就迟疑再三,扭扭捏捏,活脱脱的像是个大姑娘似的!”
俨然,辞别了卓荣后,凌统变得心神不宁,而这一抹心神不宁中,最多的是担忧,是对卓荣深深的担忧!
而卓恕则是目睹了凌统的全部表情,无奈的摇头…到现在,索性把话说开,问问他到底怎么想的?对他妹子有没有进一步的想法?
凌统目光望向波光粼粼的江面…“我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我也怕一时冲动,毁了卓荣姑娘的一生…”
卓恕听出了凌统的顾虑,他连忙解释道:“她救张辽只是出于医者的本心,许多时候,医者的想法是你、我无法揣摩的,我们总是觉得当今天下是魏、蜀、吴的争霸…中间横插个大荆州,可在我妹妹看来,这当今的天下,是万千黎庶,是汉人的天下…是同胞的天下,魏蜀吴终究是要一统的,而在她眼里,每一个汉人都不该被放弃…当然,这种想法很天真、很傻…”
卓恕的话方才脱口,凌统直接道:“但这想法又很可贵,或许,这也是我为她深深着迷的缘故吧!”
凌统父亲死的早,死在了甘宁的手上。
原本他与甘宁不共戴天,可因为两人一起劫曹营的那次,他心头那报仇的坚守突然就松动了一下。
他觉得东吴皆鼠辈,唯独甘宁是条汉子!
敢做、也敢当!
也正是那时起,他凌统意识到一个问题,那就是立场!
他是不是该被立场束缚住?
比如,他在东吴,就不该想去报仇!
比如,他父亲凌操曾与甘宁各为其主,他们本就是你死我活…这无可厚非。
以至于如今,卓荣的行为深深的影响着他,卓荣的行为很傻,但…如果放眼天下,在魏、蜀、吴一统后…那些曾经争斗的不都是汉人,又不是胡虏…不是异族,这些受伤的都是同胞啊!为何就不能救呢?
如果天下本是一统的,大家本只有一个鲜明的立场,那他的父亲又怎会死在甘宁的手上?
潜移默化中,凌统突然想的就多了…
经过了在合肥,在淮南,在江夏,在江陵,凌统遇到了许多人,经历了许多事儿,他的心态也潜移默化中被影响,甚至发生了一些变化。
他…就一定属于“吴”么?
他是不是也应该属于这凌驾于魏、蜀、吴之上的“汉”呢?
凌统在历史上被评为“国士之风”,从这个角度,他与卓荣都一样,都有着悲天悯人,超越立场,救济世人的宏愿。
“你在想什么?”见凌统许久没说话,卓恕好奇的问。
凌统摇摇头,“我不是不敢向你妹妹表明心迹,实在是这乱世之中,我又经历了如此奇遇,我尚不知回去后将会如何,我的前途未卜,在我身边,或许注定要动荡不安,注定是纷争不断的危途险境啊!我怕…”
“你怕个毛毛虫!”卓恕直接打断:“你以为所有这乱世的女子都想要安稳、太平?自打华佗神医殒命后,我妹妹何曾安定?她不也是一样动荡不安么?两个动荡不安的人,就不能成为白首不相离的知心人么?也许最后…不是这世道成全你们,倒是你们一起,去影响,去主宰自己,甚至敢于去改变这世道…”
凌统愁道:“这只是眼下一厢情愿的幻想…婚姻不是这样的!”
“唉…”卓恕不再说话,只是摇头感慨:“真是一个闷葫芦碰到另外一个闷葫芦,两个人也都够闷的…”
就在这时…
突然,前方几艘小船拦住了凌统、卓恕所在的乌篷船的路。
这让凌统变得谨慎了起来,身子蹲下,手下意识的按在了背后短刀的刀柄上…
就在这时。
“将军,你可回来了——”
对面的船内,几十兵士亢奋的大喊了起来,凌统这才看清楚,来人不是坏人,是他的一干亲卫。
“你们知道我回来?”凌统惊讶…
这几十兵士连连点头,你一句,我一句的张口。
“将军,你可回来了,可想死我们了。”
“鲁大都督寄信回来说,说将军身受重伤?将军的伤…可…可好了?”
“将军,你若再不回来,我们都打算散了,分散开来去寻将军!”
这就是东吴的兵制…
主仆的身份、将军与部曲的身份是恒定的,凌统的兵只效力于凌统一人,哪怕凌统不再了,这些兵只能被凌统的后人、或是家人继承。
孙权若要夺过去,必须扶持一个凌统的家人,然后经过漫长的时间去过度这些部曲的身份。
“回来了,回来了…”看到一干兄弟,凌统也感慨连连,感慨万千…
终于回家了呀!
终于能再去拜见他的老娘,去见到他的部曲,他的族人!
就在这时,突然…一名亲卫哭泣着吟道:“少将军,不好了,少将军的家人与族人都…都被吴侯给…给软禁起来了!”
此言一出…凌统的眼眸骤然变的疑惑,变得充斥着担忧。
仿佛,刹那间他就意识到了什么——
“她们在哪?她们可好?”
只一个瞬间,凌统的语气就变得慌张与凌乱,变得担忧与焦急。
吴侯对他的家人动手了?为何呢?
凌统的眉紧紧的凝起,这位吴侯的手段,凌统纵年轻,也是有所耳闻的——
…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