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都郡,下辨城,官署的大堂。
“哈哈哈哈…”
隔着老远,就能听到曹洪爽然的大笑,一边笑,一边高喊着:“奏乐,奏乐…”
今日的曹洪,特地邀一众文武欣赏歌舞。
有侍从将二十几面鼓摆在官署大堂的地面上,紧接着,柔雅的乐章开始徐徐奏响,有曼妙女子,穿着薄薄的清颜白衫,青丝墨染,彩扇飘逸…正若仙若灵的在鼓上踩踏。
这些女子多是氐族的女人,氐族男人擅战,女人擅舞,如今…穿着这青丝白衫,肌体若隐若现,那润的…仿佛从梦境中走来,掐一下就出水一般。
“好,好…好…”
曹洪不由得拍手叫好。
左右竹席上的官员中,有武都氐族的首领“雷定”,有阴平氐族的首领“强端”,强端倒是看的津津有味,可雷定眼睛虽然也望着这歌舞,但眼神飘忽,像是若有所思。
除了他们这些土著首领之外,还有副将赵昂,赵昂的妻子王异也在。
说起来,在曹洪的席位一旁,还有两处空着的座位,其中一个是曹洪特地留给曹休的席位,只是如今的曹休尚未抵达这边。
另一个则是留给这武都太守杨阜的座位,不过…想让,杨阜也没有来赏光。
此时,氐族特有的乐器发出越发激昂的乐章。
氐族女子的歌舞尺度更大了,时而轻舒云手,手中扇子合拢握起,似笔走游龙绘丹青,玉袖生风,转、甩、开、合、拧、圆、曲,一系列的动作,将身躯若隐若现的展现。
流水行云若龙飞,若凤舞。
…特别是那一双双眸子,将曹洪勾的神魂颠倒。
伴随着这歌舞,乐器的声音再度改变,变得…清冷了一分。
歌姬的动作更大了…
王异咬着唇,她靠近了自己的夫君赵昂,沉吟道。
“这就是咱们的将军么?”
“唉…”赵昂叹出口气,小声道:“丞相致信来,说宗室的少将军曹休带兵驰援,丞相的意思,守下辨城,是要听曹休将军的,曹洪将军不过是挂个帅而已!”
赵昂的话让王异的心情和缓了几分…
她是一个贞烈女子,当初马超趁着曹操南下之际叛乱,整个陇右大部土地陷落,局势危如累卵。
时任凉州刺史别驾的杨阜联合兄弟对抗马超,也去游说那时担任羌道令的赵昂。
赵昂因为儿子还在马超的手里,一时间没了主意,是王异一番话点醒了赵昂,她说:“忠义立于身,雪君父之大耻,丧元不足为重,况一子哉?”
意思就是说——为了大义,咱这孩子就不要了!
也正因为王异的话,赵昂才坚定了抵抗马超的决心,他们夫妻与杨阜一道杀了马超的妻儿,扼守祁山险要,直熬到了三十余日后曹操的援军抵达。
为曹操击败马超立下了汗马功劳。
期间,王异为赵昂出奇策九条,功不可没。
故而,曹操破例允许王异参与议论军机之事,更是任以名义上的女军师!
可以说,为了曹魏,王异失去了儿女,义无反顾,可现在…因为曹洪的“纸醉金迷”,因为她联想到的,中原…是不是也这样的纸醉金迷,一时间,她动摇了。
她突然发现,她们不顾生死守卫着的中原,那里的人,那里的生活却是这样的糜烂。
当然,曹魏中的将军并非都如曹洪一般,夏侯惇清正廉明,曹仁恪守律法,夏侯渊重义轻生,唯独曹洪性格放荡,目无法度,贪财…也好色!
做事更是不择手段!
偏偏这样的人,竟作为一方大将!
王异哪里知道,若不是曹洪几次三番的救下曹操,他如何能有如今的身份?
更是不可能到达这般不属于他的高度。
比起将军,他更适合做一个土财主,富家翁。
“再等等吧…听闻新来的少将军曹休,曹丞相称其为千里驹,是曹魏宗室中不可多得的帅才,或许他来后,一切都会改变。”
似乎是见夫人的脸色依旧不好看,赵昂继续小声劝道。
“唉…”看着那鼓上身着蝉翼般服侍的舞女、歌姬…王异依旧只能幽幽的叹着气。
她心头暗道:
——『这便是我与夫君守护的曹魏么?因为它…失去儿女,值么?值么?』
一声声由衷的问句不断的吟出,不断的敲打在王异的心头。
就在这时…
“哐”的一声大门推开,却见一个身着绿色儒袍,头戴儒冠,身形低矮,却怒不可遏的文人正大踏步走来…
“滚,滚下去——”
随着这文人的话,那些舞姬吓了一跳,有的竟失足从鼓上跌倒,重重的摔了下去。
曹洪也眯起了眼睛,可看清来人,“哈哈哈哈…”他大笑了起来,“是谁惹到义山(杨阜)兄了?”
如今的杨阜担任益州刺史、武都太守,身份摆在这儿,就算是曹洪这样的宗族将军也对他颇为客气。
却听得这杨阜义正言辞的朝着曹洪说:“今三巴已失,梓潼沦陷,贼军随时北上…此时此刻,曹将军竟还有兴致行如此之事?况且,男女有别,这是国家的大节,怎么能在大庭广众面前让女人裸露形体!即使夏桀、商纣的败乱,也不及如此。”
一句话落下,可谓是“劈头盖脸”…
说罢后,杨阜尤不解气,愤愤然的走到曹洪的面前,将他桌案上的酒樽、酒壶一股脑的给推翻到地上。
曹洪先是大惊,可因为对方的身份,对方军中的威望,曹洪只能堆笑着说:“是本将军唐突了,来来来…”
曹洪拉起了杨阜的手,引他往竹席上坐,“这不…敌人还没攻过来呢?再说了…我那族子‘千里驹’这不是已经在路上了?我曹洪啊,给你们压压阵还行,可真要打…几斤几两,我还是拎得清的,这仗…还得仰赖你们哪!”
曹洪是贪财好利,但有一条,他颇有自知之明,自己个儿几斤几两,他还是拎得清的,他不会与其他的将领争权。
当然…利的话,多少要争点儿。
还有…面子!
这东西,曹洪素来看的极重…熟悉他的人就会知道,曹洪已经记恨到这位杨阜了!
“哈哈哈哈…”
曹洪还在笑,他的话,他的服软也让杨阜的气消了一些,曹洪连忙招呼这些舞姬退下,又命人撤去这一面面大鼓,这才道:“好了,好了,不让看美女,那咱们就说正事儿…义山哪,你是太守,咱们武都郡这边,筹集的粮草如何了?”
提到了正事儿,这使得…在座所有人面色都严肃了起来。
至于,他提到了粮草问题,是汉中夏侯渊发来的命令,汉中的兵卒太多,兼之大量五斗米教的教徒,粮食已经捉襟见肘。
而中原粮食的运输,长途跋涉…远水解不了近渴。
于是,夏侯渊下令让武都郡,无论如何也要筹措到三十万石粮食,否则…汉中,就不战自乱了!
当然,曹洪的性子,不会吃亏,他给杨阜要的是四十万斛粮食。
过过手,他曹洪自己个儿多收个十万斛粮食,一点儿都不过分!
而随着筹粮的事儿说出,整个此间…所有人,一个个脸色都变得黯沉起来。
这下,原本笑嘻嘻的曹洪,他脸上的笑容不见了,他环视周遭所有人…方才的和颜悦色,也变得冷冽的起来。
“方才杨太守不挺大声音么?现在…怎么哑巴了?”
曹洪的眼珠子眯起,“一个郡筹集四十万斛粮食?不过分吧?这是救命的粮食,让你筹一下?啊…不过分吧?”
最后的“不过分吧”四个字,曹洪突然抬高了语调。
杨阜凝着眉,叹气道:“曹将军也知道,此前为了供应丞相征讨汉中,陇右、关西的粮库已经空了,襄樊战场又大肆征兵,中原的粮食更是供给往那边,如今距离那丰收的月份还早,武都郡…又从哪里筹这么多粮食?”
“噢…”曹洪眼睛弯成了一条月牙,“你的意思是?汉中十几万魏兵?就该这么活脱脱的等着,饿死咯?”
“我…”
不等杨阜张口,曹洪一甩胳膊,“筹不到粮食,那还有最简单的法子…”
“什么?”杨阜问。
曹洪眼睛眯成了一条缝,狠狠的吟出一个无比冷冽的字。
“——抢!”
他继续补充:“每家每户都规定个数,谁家不交出这个数,那就抢,本将军倒想看看,谁家还没点存粮呢?”
“可…”杨阜连忙说。
开口前不忘望了那两名氐族首领一眼,“这些氐族的百姓…此前…”
他的话开了个头,却是戛然而止。
他想说…当初丞相征汉中时,已经劫掠…不,是屠过氐族一次了。
那是在“河池城”,氐王窦茂率一万多人恃险据守,战败后被曹军屠杀殆尽。
他们家里的粮食、女人…悉数被劫掠一空,这是曹操最近的一次“屠城”,也是这雍凉之地,第一次这么无差别的“血流成河”!
当然,氐族有好多个分支,河池氐族也只是其中一个而已。
可同为氐人,杨阜却也不敢在武都氐王、阴平氐王面前说这件事儿…太血腥了,太残暴了。
曹洪倒是听懂了他的意思,他转过头望向两位氐王,“两位也不想咱们大魏的兵士都饿死在汉中吧?哈哈…这粮就当我向当地氐人借的,待得平定巴蜀,连本带利还给你们?如何?”
阴平氐王“强端”连忙拱手,“能为大魏出一份力,实乃我辈荣幸!”
武都氐王“雷定”却是露出了几许为难之色,“连年征战,我部落…怕是…筹不出这些粮食啊?”
“筹不出,那就让杨太守帮你筹。”
“杨太守也筹不到,那就让本将军帮你筹!”曹洪十分的不客气,留下这么一句话,他长袖一甩,已是扬长而去!
只留下屋内,一众人面面相觑。
杨阜“唉呀”一声,他垂头丧气的一甩衣袖,然后无奈的直跺脚
两位氐王结伴离去,看不清楚他们的喜怒。
王异则又一次咬住了唇,她坐在赵昂的身旁,低声沉吟:
“去年才屠城,今年…又要劫掠么?”
“嘘…”赵昂连忙捂住了她的嘴巴,小声提醒,“回去再说,这里…会掉脑袋的!”
王异的脸色暗沉入水,她心头不住的喃喃:
——『这…就是我与夫君守卫的大魏么?』
——『当初我劝夫君,忠义乃立身之本,牺牲自己也不足为重,何况只是一个儿子?呵呵…现在看来…』
——『…好讽刺啊!』
…
…
斧钺钩叉,刀枪剑戟。
很难想象,成都城左将军府的内院,小小的几进几出的院子,竟然有超过百名女侍卫。
多数手持长剑,也有用特殊兵器的。
甚至院落四角建有望楼,望楼上也有女兵警惕的环望着周围。
这些都是孙尚香的女兵。
说起来,左将军府内院也有一处门,是可以直接通往街道上,故而…孙尚香与她的女兵很少走左将军府的正门。
这样,自然而然也就避开了刘备。
甚至,整个一年,孙尚香与刘备见面的日子屈指可数。
她俩算是默契的维持着这孙刘联盟下“本无感情”的“政治联姻”…
此刻,孙尚香从门外走入府邸,一干女兵见到她,纷纷单膝跪地,动作整齐,却一言不发。
孙尚香是游山玩水归来,说是游山玩水,她是为了绘制这巴蜀的地图。
那本就是佯装的散漫、逍遥、自在的笑容,因为回到府邸而渐渐收敛,表情变得凌厉肃穆。
她大步进入一间守卫森严的厢房。
门口的女兵连忙将三封竹简呈于桌案之上。
孙尚香不急着看,当先问:“阿斗那儿如何呢?”
一名持剑女婢回道:“静宵将阿斗的魂儿都快勾走了,如今阿斗一旦闲暇下来,就会偷溜着跑出左将军府,去李府寻静宵…一起歌舞,一起画画,一起玩闹…简直青梅竹马。”
闻言,孙尚香微微颔首,却又摇头,“静宵本就是我东吴最出色的‘女艾’,本打算以她养女身份来控制李严的,不曾想…倒成为了阿斗的玩伴…也好…告诉静宵,让她多向阿斗提及本夫人,让阿斗意识到本夫人才是他的嫡母,是与他最近的人,最亲的人…”
孙尚香有着自己的计划。
刘备已经不年轻了,可她还年轻。
既然来到这巴蜀,她孙尚香总要为东吴做些什么。
考虑到阿斗并不聪明,心性淳朴,如果…能通过他,进一步的影响…乃至于控制住巴蜀,那对东吴自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
轻声吟出这么一句,孙尚香收敛起了心神,她朝持剑侍女使了个眼色,侍女吩咐道:
“奏事…”
当即,第一名女兵禀报道:“三将军府的女婢传讯回来,说是三将军即将北上讨伐下辨城,似乎是刘皇叔授意过的。”
这一条与孙尚香关系不大的情报,她只是轻轻摆手,就过去了…
甚至那具体内容的竹简,孙尚香也只是看了一行,就扔在一边。
“下一个…”
第二名女兵禀报道:“法正府邸中小妾传来消息,说是刘皇叔与法正商议,计划把阿斗送往荆州…”
原本眯着眼的孙尚香,在听到这一条情报时,她的眼睛突然睁大,连带着她用手翻出了这一封情报的竹简,迅速展开。
她一边看向竹简,一边吩咐:“你接着说…”
女兵如实道:“似乎是那关麟写出过一本叫做《斗战神》的兵书,三将军看过后统兵、计谋一日千里,这才引起了刘皇叔的注意,决定把阿斗公子送到那关麟的身边,让关麟教授他!”
这…
孙尚香眼珠子不由得转动,这就与她的计划有些出入了。
若是到荆州,怕阿斗…就不好掌控了。
这件事儿,孙尚香觉得需要慎重的考虑。
“继续…”她接着吩咐,权且先把这件事儿放到一边。
这时第三名女兵走出,小心翼翼的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
孙尚香抬眼注意到这女兵,“你是…我二哥的婢女吧?”
这女兵颔首,“是…我本是在江东负责保护步练师夫人与大虎、小虎两位郡主,这次受主公特别委派,将一封信笺送来呈送给‘解烦营’的都督!”
——解烦营都督!
这个称谓的出现,让孙尚香一怔,她的精神也为之一振,一双眼睛也不由得瞪大了许多。
“二哥把解烦营的事儿也告诉你了?”
听着孙尚香的询问,这女兵小声的回道:“曹魏、巴蜀、东吴都有着各自的间谍组织,曹魏的是隶属于校事府门下的‘进奏曹’,昔日由郭嘉掌管,后不再设专人负责;”
“巴蜀的本是庞统执掌的‘军议司’,庞统死于落凤坡后,刘备便将‘军议司’交给了法正!”
“至于…东吴则是‘解烦营’,解烦营的都督如今尤是空缺,解烦营也暂由朱然将军统领,可鲜有人知道,这个空缺的都督正是孙夫人!”
因为这女兵的话,孙尚香屏退了所有人,她刻意调暗了屋内的灯光,似乎还是因为小心,她索性吹灭了油灯。
只留下一盏微弱的烛火。
也直到这一刻,孙尚香方才缓缓的,一本正经的张口:“好了,你现在可以告诉我,我二哥究竟派你来这里,是要告诉我什么——”
这女兵也谨慎的环望了一眼周围。
见门窗紧锁,没有一丝光亮,她压低声音道。
“主公计划撕毁孙刘联盟,奇袭荆州,夫人当觅准机会,携带阿斗回归东吴…主公说,东吴解烦营的都督该归位了!主公还问…夫人还记得赤壁之战前,夫人在他面前提到过的誓言么?如今的东吴…又到了危急存亡之时了!”
誓言…
孙尚香突然哑然,她下意识想到的是赤壁之战前,她在孙权的面前喊出的那句口号。
——孙家儿女,宁死不降,愿死沙场,不死温床!
那是因为…赤壁之战,已然是危急江东之存亡…
——『二哥是什么意思?』
——『江东又一次到了危急存亡的时候了么?』
…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