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阴沉,房外一片风雨淋浪,昏暗的烛火映着马超虚弱的脸庞。
今日的他,入睡后躁动不安。
也不知道是离开了成都后,睡的不踏实,还是又一次踏上了北上的征程后,心中有事儿。
“爹?二弟?三弟?”
忽然间,马超开始在睡梦中呢喃。
他望见了钢刀带着日影,望见了他的父亲与两位弟弟被问斩于辕门。
马超并不知道,他们被问斩是因为牵扯到“衣带诏”中,马超只以为是他与韩遂起兵反抗夏侯渊这件事儿害了他们。
——唰!
一阵刀光。
血洒的到处都是…他仿佛看到了曹操那细眼长髯的模样,曹操在朝着他呼喊:“马儿,你逃不出孤的手掌心!”
这一刻,马超彻底从睡梦中被惊醒,他大声咆哮道:“曹贼,恶贼,逆贼,奸贼…”
他的浑身冷汗直流。
他定了定神儿,才发现这房间里黑漆漆的,可他的全身已经是冰冷至极。
愣神儿之际,那睡梦中,父亲惨死的画面,他马超起义时的画面,他马超在巴蜀苦坐冷板凳,郁郁不得志的画面。
这些…仿佛悉数浮现在他的眼前。
——『超,庶子而已,当留于雍凉,不可入朝亵渎天子!』
——『今超弃父,以将军为父,将军亦当弃子,以超为子。』
——『有人若此不爱其亲,焉能爱人?』
——『超勇而不仁,见得不思义,不可以为唇齿。若引而近之,则由养虎,将自遗患矣。』
这一句句话,像是一枚枚毒刺般不间断的扎向马超的心头。
一个年逾八旬的老妇人,也在指着他马超的鼻子怒斥。
——『汝背父之逆子,杀君之桀贼,天地岂久容汝,而不早死,敢以面目视人乎!』
接下来的画面,是愤怒到极点的马超拔出佩剑。
随着着一声“啊”的咆哮,马超将这老妇人怒而杀之——
这些…
这些往昔的发生在他身上的故事,就像是一个个点,然后被连成了一条条线,继而一幕幕的跃然浮现在眼前。
恍然间,马超剧烈的摇了摇头,听得窗外雨声潺潺,他点开一盏烛火,然后缓缓的走出了房间。
“将军…”马超的部将杨千万也听到了这边的动静,从农舍中自己的房间中走出。
却看到马超那望向天穹,望向降雨的煞白的脸。
马超也注意到了杨千万,他低声沉吟着说。
“我最讨厌下雨,那一年,我爹带着二弟、三弟赴许都,把我独自一人留在这关中之地的那天,就下着雨,关中这鬼地方,雨水打在身上像是刀割一样疼…”
说到这儿,马超顿了一下,“我看着他们一步一步的离去,一路都是泥泞,我其实特别想告诉他们,我也不想留在这关中…留在这杀伐之地,可谁料到,去享福的死了,留在这杀伐之地的活下来了。”
在后世许多人的固有观念里,关中、雍凉这些地方,就是马腾与韩遂的。
其实不然。
俗话说关东出相,关西出将,这里将门林立…算上马腾与韩遂在内,这里有十余个军阀,十余股派系…
就连董卓也只是这些派系中的其中之一。
而在关中这种鬼地方,素来没有信任、情义。
每天睁开眼看到的都是杀戮。
为了一片丰收的田;
为了一口井;
为了粮食,为了女人,为了地盘…背叛、暗杀、下毒,只要能想到的行径,这里都会出现,关中…那是一片没有下限的地方。
马腾与马休、马铁逃离了那里,却唯独马超与他的母亲…还有年幼的妹妹马云禄留了下来。
杨千万能理解马超,他从小就与马超一起成长,马超经历的这些他感同身受。
但…
杨千万还是提醒道:“将军,此行赴下辨城干系重大,还是要收敛心神…”
马超先是颔首,然后抬起头看看天,“看这雨一时半儿也停不了,走,咱们趁着雨夜赶路,早一日抵达那下辨城,也早一日摸清那边部落中的情况。”
“好,我去牵马。”
杨千万当即就去马厩。
马超则还在做最后的感伤。
不多时,伴随着淅淅沥沥的雨水,矫健的马蹄声响彻,两人两马犹如旋风一般向北疾驰。
他们走的是小路,通往的也非下辨城,而是下辨城外围的那些氐族部落…
当务之急,他们要先摸清楚那边的情况。
张飞说,他是来送给马超一份大功的,可谁又知道,这份大功对马超意味着什么!
…
…
下辨城,作为武都郡的治所已有百年。
这座在后世被称为“中国核桃之乡”的千年古县,这座境内有一江三河,风景秀美的城池,此刻,它的外围正上演着无情强征的一幕。
马超与杨千万是骑了十日的马,又走了两日的山路,这才绕过重重关卡,抵达了下辨城的城郊。
多亏了这位氐族部落的首领杨千万,若非他熟悉这边的地形,马超是决然难以抵达这里。
只不过…
刚刚到这儿,马超与杨千万就发现一些不对劲儿。
在氐族部落中,只见得细雨中,无数氐族的百姓正老老实实的排着长队,他们每人都带着一大袋粮食,或拉或背或扛,容有惧色。
旁边则是一些官兵,他们穿着魏军的铠甲,可有的…帽子依旧是氐族人特有的装扮,这些是归降魏军的氐族兵马。
只是,他们一个个面带担忧之色,却又不得不握紧大刀,像是在胁迫他们的族人,缴纳粮食一般。
除了这些氐族的兵士外,更多的是魏军…
他们的脸上根本没有半点怜悯之色了。
似乎,在他们看来,这种强征粮草的事儿,在曹魏…本就是司空见惯。
“这又非粮食丰收之月?怎么缴纳这么多?”
马超下意识的张口。
杨千万却道:“会不会真如三将军所言,夏侯渊正在强征此地的粮食。”
他俩的话音刚落,只听得那负责点验的文吏,一副趾高气昂的姿态,“快,快,快点儿,让你们交个粮都不情不愿的…隔壁阴平氐族的部落都筹集了二十万斛粮食,已经往汉中开运!你们,唉…昨个我就因为你们挨了曹洪将军的怒斥…都快着点儿,今儿个若是缴不够数量,有你们好看的!”
因为这文吏的话,这些氐族的百姓面颊上的愁容更甚了。
只是…
隐隐,在他那高声呵斥声下,百姓中还夹杂着一些轻声哭泣。
却在这时,一个身着氐族服饰蓬头垢面的妇人和一位脸脏手黑的男童被一把推了出来。
“怎么这么少?每户两斛粮食,你这半斛都不到吧?你是打发要饭的呢?”
突然,文吏对这妇人怒骂。
“官老爷,行行好,家里只有这么多了!”
哪曾想,她这话脱口,那文吏直接招呼:“人人若都如你,那汉中要的粮食就是半年也凑不齐…人人都如你?曹洪将军怕是先要取了我的脑袋…”
“可都给了,我们也熬不到夏天粮收啊…”
见这妇人还在顶嘴,“啪”的一鞭子抽打了下来,那文吏握紧鞭子,“没有?呵呵…来人,去她家搜,我倒是要看看,是真没有?还是假没有?”
这一幕的突然发生,让杨千万怒目圆瞪,差点就要站出来。
这些,都是族人!
他看不得族人这般受苦。
没曾想,杨千万方才迈出一步,却被马超一把拽住。
马超没有说话,只是对他使了个眼色,轻轻的摇了下头。
经历了这么多,马超已经不再是那个莽撞的少年,他更沉稳,也更内敛了。
“先离开这儿…从长计议!”
马超一到细微的声音传出,然后与杨千万一起继续向前。
倒是,一名魏军的兵士像是认出了来他俩,他小声行至那文吏处:“县丞,那两个人好像是…”
闻言,文吏的眼眸一眯,“派人跟上他们——”
…
…
天亮了,昨夜大雨未止,风雨如晦。
杨阜、赵昂、王异站在雨中,他们头戴斗笠,可豆大的雨水将斗笠压下,依旧是让他们鞋袜尽湿。
而他们的身旁,氐族首领雷定,他站在雨中,没有戴斗笠…
任凭雨水从他的面颊上浇灌。
在他的面前,曹洪正怒目瞪向他,“十五天了,隔壁阴平的氐族部落,已经将凑集的十五万斛粮食都送到汉中了,可你这儿,连一半都没有…哼…都说雷定七部是氐族部落中最大的分支?怎么…阴平那边能凑够粮食?你们就凑不够?”
“不是凑不够…”雷定的话重重的吟出,“是距离丰收还有半年,若要全部强行征下部落中所有的存粮,那他们熬不到七月…”
“我不管那些!”曹洪一摆手,这还事关他贪污的十万斛粮食呢,对待钱上,曹洪从来不会打马虎眼:“我再给你五天,五天之内若凑不够,干脆让阴平氐王‘强端’也来做你这白马氐王好了!”
说到这儿,雷定还想争取。
可曹洪一甩手,愤愤然的走入了房间。
雷定无奈只能望向杨阜、赵昂、王异三人…
杨阜摇了摇头,“若是阴平那边也没有凑够,那还好说…可现在,唉…这要我如何求情!凡事就怕比较啊!”
闻言,雷定也“唉”的一声长叹,他知道…阴平氐王强端是要在曹魏面前表现哪。
哪怕,不惜以牺牲他们族人为代价。
论及心狠,雷定补不上他,他只能拱手说:“多谢杨公,我再去想办法…”
说着话,他孤身走出了院落,消失在了雨中。
王异咬着唇,不由得抱怨道:“曹魏从来就没有把氐族部落的百姓当人…”
赵昂连忙捂住了他的嘴巴…
但这些话,依旧被杨阜听得真切。
杨阜感慨道:“素来,交战区的百姓…曹丞相从未当做过自己的子民,此前…强行迁徒三巴地区的賨人部落,大魏就吃了亏…这次不敢再冒险迁徒氐人,那么…按照大魏一贯的手段,就只能尽可能的压榨…大魏对百姓…特别是异族百姓…呵呵,罢了,不提也罢!”
说到这儿,杨阜一摆手,也叹出口气,转身去了。
看着杨阜徐徐离去的背影,赵昂那捂住妻子嘴巴的手方才缓缓放下,他也无奈的说。
“曹丞相是一个泾渭分明的人,他是会关心百姓的疾苦,可那些百姓必须确认…是大魏的百姓,很显然…氐族,不过是战乱之地,曹丞相不会把他们当做自己的子民,这里黎庶的疾苦,他也不会放在心上…”
这…
王异顿了一下,她张了张口,想说些什么,却还是闭上了。
赵昂一眼就看出了夫人心中所想,于是道:“夫人是想说,若是刘玄德,绝不会如此吧…”
尽管不想承认,但王异还是轻轻的点了点头…
她不由得望向南边,望向那巴蜀之地。
赵昂的声音却像是泼了一盆冷水,“刘皇叔仁义贤德,是个明主,只是…马超在那儿,我们已经别无选择了——”
呼…
王异长长的吁出口气,她抿了抿唇。
是啊,夫君说的没错。
哪怕她们意识到,在为人君主这一项上,在对待百姓这一条上,曹操与刘备相差甚远。
但…她们…
至少是她俩已经没有选择。
她们已经注定要与曹魏这条船深深的捆绑在一起。
一时间,王异抿着唇,“夫君,如若曹操又如徐州、邺城一般屠戮这巴蜀之地?那我们…算是助纣为虐么?”
赵昂本要回答…
就在这时,一名亲卫快步走到赵昂的身旁,小声在他的耳边言语着什么。
赵昂神情一震,他的眼睛一下子眯起。
整个人也变的紧张了起来。
他郑重其事的问:“此言当真?”
…
…
马超与杨千万选择歇脚的地方是氐族部落中的一处酒肆。
此间依山傍水,是许多氐族人耕种的途中必须经过的地方,这几日,来这边喝茶的人突然就多了一些。
当然,比起喝茶,更多的是这些氐族百姓在此闲谈。
这是少有的能大家伙儿聚在一块儿的地方。
只是,此刻…整个此间,不时传出的是唉声叹气的声音。
一些氐族人议论着。
“家里的粮食都交出去了,要不了几天就要断粮,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哪。”
“直到这边被曹魏占领才知道,昔日里…刘璋州牧统治下,我等是何其悠哉,刘璋州牧才是爱民如子啊,多么怀念那时候的日子。”
“听说巴蜀那边刘皇叔正在推行个什么‘摊丁入亩’,所有的税赋…按照田亩计算,无田者都不用缴一点儿粮食…人头税都省了。”
“这不比较不知道,咱们这儿…呵呵,原本还说是计牛输谷,用咱们自己的牛,四六开…咱们能得六,可一而再、再而三的征粮,别说是六了,就是最后‘四’也被他们给强征走了,咱们要是饿不死…那才奇怪了,这曹魏是没法待了!”
“那咱们族长为何不带着咱们叛了他曹魏呢?这边向南不就能投诚巴蜀了么?”
随着这一道声音的传出…
整个此间突然陷入了沉寂。
只见得说出这话的那人,身边的一个壮汉一把捂住了他的嘴巴,“别瞎说,小心隔墙有耳,会丢了性命的。”
说这话时,这些氐族人还刻意的往马超与杨千万那边望去。
俨然,是颇为忌惮这两个生面孔。
马超则是与杨千万彼此互视。
这些氐族人警惕他俩,他俩也警惕这些氐族人。
眼神对视,杨千万直接张口:“小二,结账——”
他将一串五铢钱摆在桌案上,就与马超走出这酒肆,可到马桩前时,这才发现…他们的马不见了。
“不好…”马超心思敏感,连忙惊呼一声。
就在这时,周围的树丛中人影攒动。
“围住他们——”
顿时,一个个刀斧手突然冒出,将马超与杨千万团团包围。
足足上百人。
再外围处,一个个手持弓箭的兵卒正引箭上弦,箭矢纷纷朝向他们。
这种情况下,被重重包围,且没有马,就算马超与杨千万能杀出,可他们跑的不会比弓箭更宽。
这种情况下,也是绝对没有任何能逃出去的可能。
“哈哈哈…”
就在这时,随着一道大笑声。
“逆贼马超,你杀我儿子,总算在这里,让我擒到你了…”
是赵昂…
他是此间都尉,掌管一郡之兵马,故而…怀疑敌人潜入,第一个禀报的不是曹洪,而是他赵昂。
倒是王异并没有跟在他的身边。
俨然,赵昂是有所顾及,若真如探查到的情报,是马超与杨千万,那绝境之下…他们必定死战,夫人王异在这边会有威胁。
“赵昂?”马超也认出了来人…
他们本就是不共戴天之仇。
说起来,那还是在建安十七年,曹操派夏侯渊疯狂试探雍凉之地,马超与韩遂反叛,召集戎兵攻打陇右,因为马超举得是讨逆贼,兴汉室的大旗,各郡县都响应马超而投降。
唯独凉州刺史、名士韦康坚守到八月…
直到粮尽援绝,才不得以打算投降。
那时候杨阜、赵昂便苦劝韦康。
韦康不听,果然…马超入城后,直接杀死了名士韦康。
至于杨阜、赵昂等人暂降马超,又降而复叛…
其实,杨阜、赵昂之所以背叛马超,不是因为他们对曹魏多么的忠诚,就是因为马超的名声,因为马超杀名士。
诚如昔日兖州士气,曹操杀了边让,都能让陈宫、张邈背叛,将兖州献给吕布。
马超也一样,杀个韦康…几乎让杨阜、赵昂等人对他恨之入骨。
之后,便是马超以赵昂的儿子赵月做人质,赵昂、王异以“大义”为先,其实…就是考虑到,马超连名士韦康都杀,会容得下他们?
这才决心反叛…
不出意料,马超杀了赵昂与王异的儿子,也是从那时起,双方结为死敌,不死不休。
如今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将军?杀出去吧…”
杨千万小声问马超。
马超在仔细的观察了下周围后,轻轻的摇头,低声沉吟道:“这种情况下,杀出去…无异于送死!”
“那…”
“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马超冷静的分析。
这种时候不能反抗,那么多弓箭手,反抗…就直接死了!
必须留下希望…
哪怕再星微,再弱小,也必须留下希望!
现在的马超再不是几年前那个喷子,他见识了太多人情冷暖,他…比以往的每个时刻都更冷静了。
…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