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粮食产量多寡,跟许多因素有关,土地的多少,地力的肥厚,灌溉的条件,耕作的技巧,应对旱涝的能力,以及现有农具的改进……”
所有人都看着赵郢,知道这位皇长孙殿下,肯定还有下文。
果然,就见他环顾左右,笑着道。
“但最重要的,其实还是种子的问题,在现有条件下,要想提高粮食的产量,最重要的,还是要挑选最优秀的种粮……”
内史腾期待了半天,见赵郢说了半天,就说出来一个挑选种粮,心中不由微微有些失望,微不可查地摇了摇头,重新坐了回去。
见赵郢兀自还没察觉自己已经漏了怯,忍不住提醒道。
“其实,挑选种粮这种事,我们一直在做……”
话没说完,就意识到自己这话有些唐突,有当众质疑皇长孙的不懂装懂的嫌疑,又笑着补充道。
“只是没有找到关键,劳工费力,效率很低,殿下可是又想出了诸如耧车之类,妙绝人寰,惠及天下的办法……”
开始,还只是想给皇长孙殿下一个台阶下,可说着说着,就发现,这种可能性真的极大啊。
完全有可能!
谁不知道皇长孙殿下天资聪敏,发明新式农具,就跟吃饭喝水似的,说不准这会儿已经有了能提高挑选种粮效率,甚至是挑选出更好种粮的办法。
不要说内史腾,其他人其实也都想到了这一块。
始皇帝已经捋着胡须,开始笑眯眯地看着自家这个大孙子,等着他再次惊艳众人了。
这个时代,尤其是在大秦,工匠还不是奇巧淫技的代名词。
始皇帝也从来不觉得,自家孙子会一些墨家的手艺,就降低了身份。更何况,自家这个孙子,这段时间,推出的都是足以流传后世,改变大秦耕种水平的国之利器。
谁知道,赵郢闻言,却笑着摇了摇头。
“奇思妙想没有,不过我这里却打听到了一种,抗旱能力强,生长周期短,可以一年三熟,产量还算可观的新稻种……”
一年三熟!
正捻着胡须,在那里感叹皇长孙殿下这等惊才绝艳的人物,原来也有短处,有不了解的事情的时候,忽然就听到了一年三熟这几个字眼。
激动地手一哆嗦,原本就稀稀落落,没有几根的胡子,都给拽下来好几根。
这要是换了以往,他能心疼死,但此时,却顾不得了,再次腾地一声站起了身形,呼吸急促地看着这位皇长孙殿下。
“敢问殿下,此言当真……”
话没说完,就迫不及待地道。
“敢问殿下,这种新稻种现在哪里……”
没人去留意这位治粟内史的失态,因为大家其实都差不多,就连始皇帝都不由目光灼灼地看向了自己家这位大孙子。
前脚刚刚引进了棉花,后脚这又找到了一年可以三熟的新稻种!
果然,大秦之外也有好东西啊!
赵郢自然不知道,此时自家这位大父,心思已经从稻种身上,转悠到了其他地方,甚至已经开始计划着,怎么再去扩大自己的地盘了。
“象郡象林县——”
赵郢也不卖关子,径直扔出这个地名。
象郡象林县,就是后世大名鼎鼎的占城稻发源地。赵郢所说的新稻种,其实就是后世的占城稻。
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个时代,占城稻没有引起统治者足够的重视。
明明大秦对农业的重视,几乎已经到了发指的地步。也在指导农户耕种上,投入了比后世诸多王朝更多的精力,有着更加精细的管理。
而且,占城——也就是象林,现在已经纳入了大秦的统治。
可谓占尽了天时地利。
但事实上,这种抗旱高产,甚至能一年三熟的稻子,一直到宋真宗的时候,才引起了足够的重视。
这位宋真宗,在皇宫亲自试种之后,直接下令“取占城稻三万斛”,分给各地种植推广,直接把稻子的产量翻了一番。
“苏湖熟,天下足。”
这就是占城稻的功劳,自从,中国的粮食产业中心南迁,而江南也渐渐地成为了鱼米之乡。
“象林县?”
始皇帝有些疑惑地环顾左右,顿时就有一旁的内侍,非常有眼色劲儿地捧过来一卷地图。
始皇帝当众打开,把目光集中到了那一块靠近海边的土地。
象郡,设置于始皇帝三十三年,也就是公元前214年,距今已经有了近四年的时间。他自然在地图上,反复地巡视过自己新得的这片土地,只是没想到,这么一个不起眼的地方,竟然藏着这么好的稻种!
看着始皇帝那不确定的目光,赵郢笑着点了点头。
“不错,象林县。”
“一年三熟?”
“一年三熟。”
“抗旱?”
“抗旱。”
始皇帝啪地一拍面前的几案。
“此县令之失!”
赵郢:……
是县令之失吗?
不能说不是。
毕竟,县令这个官职,他本身就有劝课农桑的责任,像这种足以打破大秦粮食困境的新稻种,他竟然没有及时上报朝廷……
别管因为什么原因,说他失职,都不能算是冤枉。
此时,没人怀疑赵郢说的话,毕竟,当着始皇帝和那么多朝中大臣的面,若不是确有其事,哪怕是皇长孙也绝不敢信口开河。
因为,这东西太好验证了。
“臣恳请陛下,立即下令,去象林县调去稻种,推广天下……”
内史腾神色激动,目光灼灼地看向始皇帝。
身为大秦主抓农业生产的最高官员,这种抗旱又高产的新式作物,简直是意外喜从天降。
始皇帝沉声道。
“准!”
当即令人唤来李忱、卓易和徐志等人,着令立即起草诏书,令如今坐镇岭南的大将军蒙恬,立即征集当地稻种,运送回关中。
见李忱、卓易和徐志三人,转身要走。
赵郢不由心中一动,叫住了他们的身形,笑着看向神情振奋的始皇帝。
“大父,征集和押送新稻种,干系重大,稍有不慎,就会影响今年的种植推广,用人不可不慎——赵佗将军,做事沉稳,又久在岭南,熟悉岭南事务,若是由他亲自负责,定然事半功倍……”
若是赵郢口中的象林县稻种,真的如他所说的那么优秀——不,哪怕打个折扣,都是一个了不得的发现。
民以食为天,这种事情,对大秦朝廷来讲,再重视都不算过分。
赵郢的这个推荐,几乎无可挑剔。
对于赵郢这个建议,始皇帝自然是心知肚明,这狗东西,分明是想趁着这个机会,把赵佗从岭南给调回来!
他眼神戏谑地瞥了一眼自家这个大孙子,想不明白,这孩子为什么会对赵佗这个人这么不放心?
当初各地镇守主将,流调的时候,他就想把赵佗调回来,如今又借着这个机会开口……
不过,他微一沉吟,便点头应了下来。
“言之有理!准——”
赵郢闻言,不由心中一喜,莫名地松了一口气!
如今,始皇帝尚在,再给赵佗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违逆皇命。而一旦离开了岭南,他就算是有天大的本事,还能翻出什么新花样?
到时候,他自然有一千个理由,把这位给扣下来。
或许,这个时候的赵佗,还没有背叛大秦的心思,也没有背叛大秦的勇气,但赵郢知道,这货后来真的背叛了啊。
调回来,留下他!
心惊胆战地来,头也不回地走。
虽然这一顿饭,吃得大快朵颐,虽然今天大家都谈笑风生,但一离开章台宫,大家就不由都下意识地加快了脚步。
走——
速走!
没谁会提今天的这一场暴风雨,也没谁会提今天这一场惊天大案,因为没必要了,这个时候,没谁敢,也没谁能挡住始皇帝举起的屠刀。
最关键的是,下面的事,他们不想知道,也不敢知道。
风流云散。
大殿里很快为之一空,看着宫女内侍,轻手轻脚地打扫着残羹冷炙,始皇帝笑了一上午的脸,终于慢慢地冷了下来。
冷若寒霜。
他长身而起,看向早已经在角落里,悄无声息地等待了多时的黑。黑躬身不语,始皇帝不由深吸了一口气。
看向身边的赵郢,淡淡地道。
“去,唤你十八叔过来……”
赵郢心中一凛,已经隐隐有了几分猜测。
“诺——”
胡亥就在宫中宿卫,想要找到他,不是什么难事。看着大步而来的赵郢,胡亥心中一颤,脸上扯出一丝牵强的笑容。
“郢儿……”
赵郢没有如一往那样,大笑着给他一个热烈的拥抱,而是停下脚步,仔细地看了他一眼,然后拱了拱手。
“十八叔,大父请你过去……”
胡亥闻言,顿时心中一突,两条腿都软了下来。
他有些艰难地吞咽了一口唾沫,看着赵郢有些生硬的面孔,犹豫了半天,才挣扎着道。
“郢儿,我要是说,今天的事,跟我无关,你相信吗?”
说完,他眼巴巴地看着赵郢,眼神中已经有了一丝乞求。
他虽然资质平庸,志大才疏,但不傻,他知道,今天这个罪名落在自己身上,自己会有一个什么下场,也知道,若是没有什么特殊的情况,自己今天根本不可能摆脱这个栽赃侄子,厌胜陛下的罪名!
因为,如今所有的证据,都已经指向自己。
而偏偏自己百口莫辩!
赵郢停下脚步,转身看向身后的胡亥,盯着他的眼睛,良久,才声音平静地道。
“十八叔,伱应该明白,我信不信你,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怎么跟大父解释……”
胡亥顿时语塞。
“我没有做!”
胡亥停顿了半天,只能有些无力地憋出这么一句,说完,也不知道是为了给自己鼓气,还是想向赵郢证明。
“我真没做……”
赵郢没去看他。
“走吧,莫让大父久等……”
看着赵郢冷淡的态度,胡亥一颗心不由沉入了谷底。他宛若被人抽取了精气神,两腿发软,走起路来,如在云端。
看着失魂落魄地走来的小儿子,始皇帝眼中闪过一丝复杂至极的神色。
他轻轻地摆了摆手。
大殿里的宫女侍卫,瞬间退下。
空空荡荡的大殿里,就剩下这祖孙三人。
“十八,你可知朕今日为何唤你前来……”
看着脸色苍白,惊慌失措的小儿子,始皇帝脸上复杂的神色慢慢收起,眼神也慢慢变得平静,如古井无波,声音淡淡,听不出任何的喜怒。
听着自己阿翁的声音,胡亥不由双腿一软,噗通一声就跪到了地上。
“阿翁,不是我——”
他说完,眼巴巴地看着始皇帝。
“真不是我……”
始皇帝意味难明地看着这个惊慌失措,已经乱了方寸的小儿子,心中默默地叹了一口气。
自己昔日,是怎么动了让他接掌大秦这个念头的?
“你怎么证明……”
胡亥张口结舌,怔了半天,才神色激动地爬起来。
“阿翁,是郦食其那狗贼诬陷我,对不对,定然是他诬陷了我……”
始皇帝心中越发冷了下来,叹了一口气。
“郦食其临死之前,不曾吐露你半句……”
胡亥:……
他顿时茫然,不知所措。他忽然发现,自己就算是想辩解,都无从辩起。因为从头到尾都没有人来指认自己,甚至连当初提出这个计划的郦食其都已经死掉了。
但偏偏所有的证据又都指向自己……
一颗心不由沉入谷底。
始皇帝叹了一口气,看向一旁默然不语的赵郢。
“郢儿,你觉得该如何处理这个孽障……”
赵郢看向胡亥,忽然就扑过来,紧紧地抱住了他的脚踝。
“郢儿,你要相信我,不是我,真的不是我,我没有——对了,我们叔侄感情一向最好,我怎么会坑害你,就算是要坑害你,又怎么会去咒诅阿翁……”
虽然面对着胡亥,但赵郢眼睛的余光,却一直在注意着始皇帝的神色。他注意到,在胡亥提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始皇帝的眼神分明地波动了一下,就知道,始皇帝心中恐怕已经相信了几分胡亥的说辞。
至于他——
他其实一直在犹豫。
从所有的证据都指向胡亥之后,就在犹豫,犹豫着要不要借着这个机会,彻底绝了这个后患。
他知道,这是一个最好的机会!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