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婿,我可是文娘和绵绵的亲爹。”杜康软了口气,无人瞧见处,眼神却更加阴骘,狠狠刮了杜夫人一眼。
杜夫人浑身一颤,忙上前扑腾着摊倒,一手拽着君鸿白的裤腿,一手拍着地面嚎啕大哭:
“文娘,你好苦的命!年纪轻轻为了侯府熬干了心血,现在沈家女一进门,君鸿白就忘了你为他吃的苦受的罪,连你爹娘他都要当成用过的抹布说丢就丢!
你蠢啊,当初何必那么辛苦,现在让别的女人平白来受你好处!”
一唱三叹。
若非她口口声声骂的那个沈氏女就是沈青鸾自己,她当真想端一杯好茶好生听一段。
君鸿白却觉得难堪得紧,仿佛自己死死遮掩着的那道丑陋肮脏的脓疤被当众揭了开。
让所有人,尤其是沈青鸾和君呈松,看见了他不堪的过往和内里。
原来杜家人并不知道,君鸿白早就变了……
这会他强忍着心中钻心的羞耻,拳头紧紧攥在身侧,忍怒道:
“杜夫人慎言,若不是惦记着文娘的情分,我何必管杜家的下场。”
他没像往日那般一听杜文娘就方寸大乱予取予求,杜夫人哭嚎的动作顿了一下,随即才又哭道:
“我的好外孙倩儿和远儿,外祖母对不起你们!还有绵绵肚子里未出生的孩子,本想着给你们铺一个锦绣前程,如今却被奸人害得连自身都难保。
若不是一门心思想看你们长大成人,我恨不能一头撞死,也好过苟活于世给你们脸上抹黑。”
君鸿白的脸色果然变了。
杜夫人心中就是一阵得意。
这世上她最了解的男人除了杜康就是君鸿白了。
杜文娘生前早就将这个男人从里到外摸了个清楚,又一五一十地告知了杜夫人。
她知道,君鸿白此人优柔寡断、提及情之一字每每都会肝肠俱断。
她更知道,君鸿白此人才干平平,心气却高,绝容不下一个盛气凌人的女人做他的妻子。
她还知道,君鸿白将两个孩子看作眼珠子命根子,若是危及他们的前程,君鸿白立即就会化为没有理智的野兽,将罪魁祸首一通胡咬。
她什么都知道,唯一不知道的,就是沈青鸾远非她棋盘之中推一下挪一下的棋子。
恰恰相反,她是那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执棋人!
“杜家的。”
君鸿白彻底沉了声音,不再唤她杜夫人或是岳母,而是一声满是贬低意味的称呼,“你若再这么抹黑我的夫人,我镇远侯府再也留不得你。”
杜夫人抹眼泪的手顿时僵住。
“女婿,我……”
君鸿白冷声打断了她,“文娘已经死了,我如今的夫人是青鸾,而杜绵绵如今只是我后院的妾室,女婿这个称呼,你许是用不上。”
杜康夫妇两霎时遍体生寒。
竟是连杜家女婿这个身份都不承认了。
他们夫妇两无言了一瞬,君鸿白冷漠的声音继续在厅内回响:
“你们口口声声说被沈家污蔑陷害,可事实如何,你们心中清楚。
我姑且问上一句,前年你们借我的手送信回老家,是不是试图将我扯入你们杀人夺方的丑事之中。”
杜康两人一颗心彻底跌入谷底。
君鸿白居然连这件事都知道了。
他何时变得这么聪明清楚了?
两人久久没有回话,不过很多时候,沉默也是一种答案。
君鸿白眼底满是了然,“有些事,不必说得太清楚也是给彼此留下的颜面,往事既然已经尘埃落定,我不再追究你们也不必拿捏着过往的事情再来算账。
我只一句,沈青鸾是我的夫人,内宅安置皆由她来安排,你们愿意自然皆大欢喜,不愿意,我就让人送你们回府衙。”
一语毕,杜康两口子彻底蔫了。
送回府衙……
那个生不如死的地方。
杜康不愧是个知道见风使舵的,立刻收了那副装腔作势拿大的姿态,整个人都仿佛佝偻下来。
“女婿,不,大爷的恩情小的铭记于心,至于送信一事……”
他抬头看了眼沈青鸾,仿佛很忌惮的模样又快速低头,嗫嚅道:“的确是我们……”
沈青鸾玩味一笑。
杜康这副欲盖弥彰的姿态,明晃晃在告诉别人送信的事是沈家在背后刻意搞鬼,他又不敢争辩。
偏偏沈青鸾还不可能因着他的姿态刻意解释,若不然岂非显得太计较?
果然,杜家这一窝人,没一个省心的。
沈青鸾有些怀疑,那个早逝的杜文娘,当真有君鸿白说的那样温婉善良?
君鸿白视线狐疑地从沈青鸾身上扫过,沈青鸾敛了心绪,没搭理杜康这番明显挑拨离间的话,只淡淡道:
“方才大爷说要我来安置杜家人,可是有个什么章程?”
她神色间一派大家泰然,杜康只觉一拳打在棉花上,哪怕占了便宜,心里也憋闷得很。
只他的憋闷却无人关注,厅内众人视线都在沈青鸾身上,仿佛他杜康是个什么不值得一提的小蚂蚁一般。
他缓缓浮现出一个念头:过去了,真的过去了,京城首富的历史真的过去了。
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沈青鸾压根不必说话,只需轻描淡写地摆出她的态度,就足够让他所有的士气尽数跌落,以致整个人肩膀都耷拉得宛若丧家之犬。
君鸿白也被沈青鸾吸引去了心神,闻言眉眼间都是欢欣:
“内宅之事素来有夫人打理,要安置自然是夫人说了算。”
沈青鸾点头,“大爷虽是这么说,不过有些账该是一开始算个清楚。”
她打断君鸿白欲要开口解释的动作,随手取过一旁桌子上放置的算盘。
细长若削根葱的五指拨动,宛如玉击圆珠,美到极致、悦耳到极致。
厅内众人一时都看呆了眼。
“杜家今日入府的共有三十六人。”
沈青鸾美目在大厅中略略扫了一眼,心中便有了数,口中继续道:
“除了杜老爷夫妇外,适龄女子二十八人,青壮年只八人,若按最次一等的扫洒丫头和家丁来安置,每月月银半钱,加上三餐衣衫花费的银子约莫是——”
她手中算盘随着话音落下而定格,露出上头的数字,“三十二两。倒不算麻烦,诸位不如说说自己擅长做什么活计,我好安排下去。”
扫洒丫头?
那二十几个丫头们面面相觑,其中几人对视一眼后,忍不住站上前来支支吾吾道:
“夫人误会了,奴婢……奴婢不会扫洒。”
沈青鸾唇角缓缓勾出了然的笑意,口中却和气道:“不会扫洒,那你会做什么?”
许是她态度亲和,几个女子胆子也大了,忙道:“奴会弹琴,古琴新曲奴婢尽数能擅。”
沈青鸾颔首,“倒是个难得的。”
她的鼓励让余下的姑娘们都亮了眼睛。
扫洒丫头?天知道那些扫洒丫头各个皮糙肉厚、手指粗得像是挖了十八年野菜,她们是多想不开才去做扫洒丫头?
而且月银才半钱,往日可是连她们打一局牌的零头都不够。
她们既然死里逃生从监牢里逃出来,定然是有别的际遇的,傻子才去做那扫洒的活计。
接下来的几个也踊跃道:“奴婢会唱歌,老爷曾说奴婢唱的曲绕梁三日不绝。”
“奴婢是杜老爷认的干女儿,会跳舞,奴婢跳的软腰舞可做掌中舞。”
莺莺燕燕的声音响起,一浪盖过一浪。
君鸿白脸色先还是如常,听到后头却已经是黑了脸!
这帮女子脱去恐惧的外衣后,骨头全都软了下来,娇滴滴媚如春水的模样压根就不是什么正经的丫鬟。
分明是打着色供献媚的目的。
该死的杜康,居然在家里豢养了这样一帮女子,现在还成了他府上的人,若传出去别人会怎么看他!
说他是好色风流,抑或是更难听的?
沈青鸾清亮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原来诸位都不是凡人,杜家竟有这样的渊源,教出这么多能人异士,一个个都如此我见犹怜。
依我看,只做丫鬟倒是屈才了,大爷以为呢?”
“当然屈才,”君鸿白咬牙切齿,狠狠瞪了杜康一眼。
沈青鸾这句话提醒了他,杜家有这么多娇滴美婢决然不是巧合,而是专门训练出之故。
其目的为何?
想起他府中先后出现过的杜文娘和杜绵绵,目的已经昭然若揭!
不就是为了色供权贵,好以色谋私!
学得好的如那最后一个丫鬟,便能被杜家认作干女儿,换取更高的位置。
至于杜文娘和杜绵绵,谁知道她们是不是杜家真的女儿,还是……
想起杜文娘对他那总是贴心含情的种种举动,君鸿白心中翻江倒海般地恶心难受。
谁知道她是真心爱他才如此贴心熨帖,还是,被调教训练出来的。
纵然他心里希望是前者,可看着屋子里这帮莺莺燕燕和杜康那老谋深算的模样。
再想起杜夫人每每仗着杜文娘的情分拿捏他试图从他这得到好处,反而从未将杜文娘当作女儿真心疼爱过。
答案呼之欲出。
君鸿白狠狠砸了一下桌子,“府中还有正儿八经的大姑娘,留了这些女子在府上没得带坏了倩儿!
凭你怎么处置,反正别叫我再看见她们!”
沈青鸾勾唇,冲着杜康意味深长一笑,慑得杜康夫妇两个,遍体生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