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很是含沙射影。
皇帝皱眉看了太后一眼,这一眼带了丝怨怪,怪她身为太后说话却如此不周全,竟然当众贬低沈氏女。
虽说是合离女子,可毕竟挂了沈之一姓,又是太后自己礼遇入宫,这会她出言轻视既打了自己和皇室的脸,又惹了沈家人不满。
当真是昏了头了。
太后叫他看了一眼,立刻噤了声,扭过头去正襟危坐。
皇帝压下心头不愉,朗声道:
“爱卿稍安勿躁,沈氏子弟的才学大周众人皆知,而青鸾的才华,朕也是亲自见过,是好是坏不必旁人来评,朕心中已是有杆秤。”
太后脸颊一阵抽痛。
这话既是站在沈家那边替沈青鸾正名,那就是在否定太后的话了。
她可是后宫最尊贵的女人,更是皇帝的亲娘,皇帝居然为了一个合离的丫头这么下她的脸面。
太后面无表情,内心恨意却是翻滚。
偏生这时候,沈眠继续道:“陛下对青鸾盛赞,可只是陛下一人的看法。
我沈家行事讲个心服口服,请陛下开恩,允准人诵读青鸾所写的传记。”
太后眸光吃人般地盯着他。
沈眠毫无畏惧,就这么立在中央。
沈家和万家那等靠着女子裙带上位的家族不一样,前者是靠着优秀的子孙族人,独树成林而后逐渐长得繁茂。
后者却是靠着上位者的眷顾,偶得一丝富贵。
所以万家人要看着皇帝眼色行事,而沈家却可以铁骨铮铮地站着,讨一个公道和说法。
果然,皇帝只沉吟片刻就允准了,“丁雷,你来念。”
躲在人群中如鹌鹑一般的丁雷浑身一阵,愁眉苦脸地站起身来。
自打那日因为查案不力被严惩后,他便一直低调行事,鲜少在皇帝面前现眼。
没想到这个时候,皇帝偏偏点他,究竟是看重他,还是因为他和太后之间那些暗中的联系。
丁雷很想告诉自己是因为前者,可事实却不允许他自欺欺人。
深吸一口气,丁雷走到殿中,从蔡公公手中接过那本小册子,缓缓展开。
太后面沉如水,强忍着拂袖离去的冲动坐在原地。
丁雷战战兢兢念着:“昔有慈安太后,出身于书香世家。既入宫廷,深知母仪天下之重。
其子年幼,太后视之如珍宝,决心以己之力,育子成龙……”
太后越听,脸上的表情越是扭曲,似是气怒又被强忍,想假笑偏又难以成笑。
无他,盖因沈青鸾所写的传记,并无多少笔墨在太后本人身上。
而是着重将笔墨用于描述她对皇子的教导,和皇帝登基之后,太后退守后宫,安分守己,稳固朝堂的品德。
在她的描述中,慈安太后丝毫没有李太后那般的杀伐果断和荡气回肠,反倒只是一个默默无闻、毫无亮点、普通至极的相夫教子的女子。
她特意召沈青鸾入宫,每天好吃好喝招待着,就换来这样一份传记,直将太后气得火冒三丈,七窍生烟。
可偏偏,这怒火还发不出去。
因为沈青鸾在传记中描述皇帝的英明仁爱,将这一结果归功于太后的贤惠知礼。
她若是对这篇传记大加贬低,那不就说明她不认可皇帝的英明,不愿意以母亲的身份为这个儿子付出吗?
再看皇帝眼底流露出的愉悦,便可知沈青鸾的传记简直写到他心里去。
果然,等丁雷念完,皇帝连胜抚掌,“母后为儿臣付出良多,儿臣感激不尽。”
听他这样说着,太后嘴角下意识扯出一个笑,偏生眼睛里的狠厉却还没有消散,硬生生混合成一个狰狞难堪的丑陋模样。
这个贱蹄子,吃着她慈昭殿的饭,却摔了她的饭碗去拍皇帝的马屁!
无耻至极!
而下头,被骂为无耻至极的沈青鸾莞尔一笑。
“陛下盛赞,臣女愧不敢当,在宫中这么久总算是没有误了太后娘娘的差事,今日特请陛下为传记提序,臣女便也到了功成身退的时候。”
“好,好,好!”皇帝连声赞着,当场命人拿来纸笔。
“母后对儿臣养育之恩,儿臣为母后的传记提序,此乃两厢得宜之事。”
太后捏着座位上的木制扶手,深深地掐了下去。
这个沈青鸾,说话做事居然如此周全,一丝马脚都不露。
她故意提出让皇帝为传记提序,便是借着皇帝的势强压着她认下这则传记。
从此以后,她若再表露出对这篇传记不满的态度,不就是在赤裸裸地驳皇帝的脸面吗!
好周全的心思,竟然默不作声,打了她一个措手不及!
早知道她今日会来这一手,方才她就不该同意让沈青鸾来参加万寿节,平白闹这么一出,让她吃了亏还无处诉说。
思及此,她恶狠狠地瞪了替沈家人传话的黄公公一眼,看得他毛骨悚然,冷汗直流。
皇帝很快就将序言写好,亲自递到太后面前,“母后看看如何?”
太后神色僵硬地接过,草草扫了两眼,“不错。”
任谁都看得出她的口不对心。
皇帝神色淡了淡,“儿臣写的大抵是不如沈姑娘的。”
太后陡然清醒过来,脊背冒出涔涔冷汗。
“皇帝说的什么话。”
太后干巴巴地想解释几句,眼睛飞速在序言上扫过,试图找出几句话来夸一夸皇帝。
可她这会心绪既烦且乱,那些字眼落在她眼里像是一个个歪歪曲曲的蚂蚁,入眼却不能入心。
无法,太后只能强笑道:“皇帝与哀家多年母子之情,这份真情比什么文采都要动人,哀家必会好生珍藏。”
她的口不对心太过明显,以致皇帝脸色彻底沉了下来。
默了片刻,并未接话,只冲着沈青鸾道:“你这桩差事做的不错,要什么赏?”
沈青鸾舒了口气,事到如今,她哪还敢要什么赏,赶紧从这一团破事中抽身才是要紧。
忙磕了个头语带三分激动,“臣女是大周子民,能为太后写传是臣妾的荣幸,臣女不敢领赏。”
这份激动出现在这里,让她的话语恰到好处地显出几分真诚来。
皇帝脸上消失的笑意重新浮现。
“你尽了心意,可朕心甚悦要赏你,你也不必推辞,蔡全,你待会带沈青鸾去朕的私库,准她随意挑选一样东西。”
语毕,满殿哗然。
大周建朝近百年,是过去几个朝代中立国最久远的朝代,皇室攒下的宝物珍稀不胜枚举。
能够去皇帝的私库挑一样宝物,不说这一举动寓意的荣宠,就说那宝物本身的价值就堪称连城!
皇帝满意地看着众人脸上的惊诧,对待能讨他欢心的人,他从不吝啬给予奖励。
这也是他虽不甚英明,可朝中众臣却愿意拥戴他的原因。
善于驭人,给予人才充分的尊重和奖赏,对于这些高高在上的上位者来说,已经是极为难能可贵的品德。
被众人羡艳兼妒恨的视线盯着,沈青鸾头皮一阵发麻,却也只得磕头谢恩:“臣女谢主隆恩。”
皇帝又说了几句才挥退众人,沈青鸾舒了口气重新坐回座位上。
沈新月兴奋地抱着她的手臂,“姐姐,那你待会能和我们一起离宫吗?”
沈青鸾眉宇中也透着些许轻快,“我也不知,不过就算再怎么麻烦,再过一两日也就能回家了。”
献礼的环节告一段落,接下来便是皇帝和臣子们欣赏歌舞,推杯换盏。
姐妹两个也应景地端起酒盏,轻轻碰了一下杯,一饮而尽。
她们两个本就灼灼如明珠,这会举杯饮酒的豪迈之气,直如珠光生晕,不知不觉间吸引了众人侧目。
坐在皇帝身边的万昀娇间或一两眼地瞄着沈青鸾,忽然开口道:
“陛下,沈姑娘的传记如此出色,陛下又是难得的雄才伟略之君,对此只赏一件珍宝也太过小气了。”
她语气娇滴滴的,皇帝很是受用,“那爱妃以为该如何?”
万昀娇语带讨好和试探,“陛下的赏赐珍贵,可沈姑娘毕竟是女儿家,陛下赏赐的东西约莫不适合她。
不如臣妾也替陛下赏赐一些珠宝首饰和衣料,不知沈姑娘会不会嫌弃臣妾礼物太轻?”
以往盛气凌人的万贵妃,这会如兔子一般怯生生的,惹得皇帝心中格外生怜。
“准。”
沈青鸾心中一跳。
她直觉万昀娇这话很是不怀好意,可大庭广众,她也没有推拒的理由。
万昀娇掩唇欣喜地笑了,冲着沈青鸾温声道:“沈姑娘,我宫中的东西也都是陛下赏赐的,我也不知道你喜欢什么,不如你亲自去我宫中挑?”
沈青鸾忙道:“臣女不敢,万嫔娘娘赏赐臣女本就愧不敢受,更遑论亲自挑选。
娘娘若要赏赐,无论是什么臣女都受宠若惊。”
万昀娇双颊微红,“陛下如此爱重你,我对你也是敬佩欣赏,些许礼物你配得上。
我是真心感激你给太后娘娘写传,请你万莫推辞我的好意。”
沈青鸾就这么被架上了。
不必多说,万昀娇好端端地要给她什么赏赐,必然是有鬼。
而且她口口声声说皇帝对她爱重,她一个被合离的女子,得到皇帝爱重,到底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