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乎意料,君呈松脸上并无什么恼怒。
大抵是喜事临门,他难以生出什么坏情绪:“君氏一族的名声和前程的确重要,毁于妇人之手的确可惜。”
族长面色稍缓,这镇远侯府,好歹还有人是懂事的:“你既然心中有数,有些事情能退让便退让些。”
君呈松笑了,“族长此言差矣,今日陆氏拿捏着族人的前途威胁我,若得逞,日后便会变本加厉。
今日是我退让,焉知日后会不会轮到族长退让的那一天。”
族长心中一凛,眸光凌厉地射向陆氏。
君呈松铺垫了一两句,才让薛隐将婚书递了过来。
“我平日在外谋事,在内宅之中总有疏忽大意的时候,难保不知何时又得罪了陆氏,惹得她再拿捏着母亲和长辈的身份来要挟闹事。
纵然本侯可以一退再退,可本侯如此软弱、是非不分的名声传出去,对君家来说难道就好听了?”
族长顺着他的话细细想下去,脸色一变再变:“侯爷此话有理,若依着侯爷的意思,陆氏如何处置才好?”
陆氏脸色巨变,“臭老头,你胡说八道什么!你可是忘了当初你养外室的丑事曝光,是谁求着老侯爷让他别将你在族中除名,才有今日一族之长的风光!”
族长心中对陆氏本还有些照拂之情,毕竟这些年在京中一起互相扶持着过日子,情分自然不是君呈松这等常年在外的生面孔能比的。
方才说这样的话,也是为了让陆氏安分下来,才能以谋未来。
可陆氏如今气急之下说出这等诛心的话,族长心中所剩无几的几分怜悯是彻底烟消云散了。
君呈松将他的神色尽收眼底,才开始说婚书一事。
“这些年陆氏在府中以我父亲的正妻自居,此事追溯起来,也是从十几年前父亲立婚书将她扶正说起。
今日我翻出府中旧物,才发现这张婚书上只有父亲的私印,并无官媒盖章,也无族中登记见证,不知这张婚书,族长可见过?到底真的确有其事吗?”
君呈松语气本是轻快,像在说今日天气如何这种小事。
可听到最后,族长心头无端掩上一层穿不透的阴霾。
这件事,没有人比族长更加清楚的。
当日老侯爷闹不住陆氏的歪缠,松口说立她为正妻,又当着陆氏的面写下婚书。
陆氏出身微贱,没怎么见过世面,并不知道世家大族之间成婚立妻该是什么样的章程。
见了婚书便以为礼成,满心得意地做了镇远侯府的主母。
而后老侯爷私下和族长通了气,只说日后府中人人都会将陆氏当作主母来尊敬。
虽然不是完全名正言顺,可只要不传扬出去,外人也不会知道其中内情。
族长曾问他,既然如此喜爱陆氏,何不将婚书去官媒处登记。
老侯爷只说,陆氏要他的宠爱,他可以给。
可侯府和爵位,只能给他正妻的儿子,也就是君呈松。
他虽然在感情上糊涂,可做爹的时候,总算做了这么一桩还算是个人的事情。
尘封的往事一被掀开,族长整个人都低落了起来。
“这张婚书——”
他欲言又止。
若是实话实说,这婚书他见过,老侯爷临终前更是叮嘱,此生都要将陆氏当作他的正妻来敬重对待。
为着老侯爷的遗言,他应该承认这份婚书。
哪怕并未在官媒处盖章记录,可有他这个族长的承认,陆氏老侯爷正妻的身份便不容撼动。
可是……
族长对上君呈松势在必得的眼神。
他这个侄儿,和他大哥太像了。
不,他甚至是比老侯爷更加运筹帷幄,更加决绝果断的将军。
他今日邀请自己入府,只会接受一个结果。
要么自己心甘情愿站在他那边,让陆氏的正妻之位彻底变成一个笑话。
要么自己和陆氏一起,打包被他给赶出去。
一个被剥夺族长身份的人,哪怕是帮陆氏说话,又有多少人会听呢。
想清楚这一点,族长原本还在纠结摇摆的心瞬间落定。
“我没见过。”族长苦笑着丢下这么一句话。
“老侯爷只说将陆氏扶正,具体是否签了婚书,族中并不知情。”
“你胡说!”陆氏撕心裂肺大喊起来。
“君科,你怕这个小杂种的权势,怕得连你亲大哥的话都不听,你就不怕今晚老侯爷找你,问你为何要对不起他,为何要如此欺负他的妻儿!”
族长脸上闪过一闪而过的难堪和不忍,很快却归于平静。
“我只是说实话而已,虽然没有见过婚书,可是这些年族中人人都将你当作正妻看待,对你已经是极为尊重了。
你可有想过,这一切原本都不是你该得的。”
“你放屁!我就是老侯爷的正妻!他答应要和我生同寝死同穴,他只认我这一个正妻!”
君呈松懒得听她疯癫歪缠,他要的,不过是族长这句话而已。
“原来如此。”君呈松挑眉一笑,“其实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如今我婚事在即,一应打点应当是长辈操持,所以才会有此发现。
没想到陆氏并非我父亲的正妻,只是一个妾室而已,幸好发现得早,若是就这么让陆氏以妾室是身份操持陛下钦赐的婚事,对镇远侯府,对整个君家都会是灭顶之灾。”
君呈松嗓子沉了沉,唬得族长更加胆战心惊,忙擦着汗道:
“这事也怪我,既然有疑点,合该早些提出才是。如今陆氏身份不适合操持婚事,不如让你二婶来帮忙?至于陆氏,这段时间不宜露面,还是送到城外的道观里去暂住,日后时机成熟了再接回来。”
君呈松愉快地点头,就这么敲定了陆氏的下场。
“此事还请族长和族人们说清楚,若是重要关头有谁说错了话,闹出笑话可就不好了。”
陆氏无助地看着这一幕。
君呈松说这话,就是要族长将她只是妾室不是正妻一事昭告于族中!
她都已经快五十岁了,还要遭受由妻贬妾这样的奇耻大辱!
还送到道观?说什么时机成熟,成不成熟不就是他一句话的事?
这是要她到死都不得安生!
君呈松他怎么这么狠!
陆氏心口一阵锥心之痛,痛得她脑仁都发僵。
这个当口,比怒骂羞辱她更让她难受的,是君呈松对她全然的轻视甚至是无视。
那意味着哪怕她拼尽全力去闹,也无法撼动君呈松的任何决定!
西院的闹剧很快就传了出去。
君鸿白父子几个全都没想到好端端会来这一出无妄之灾。
从侯府嫡子变成妾生的庶子,君鸿白本还在相看续娶的妻子,这会全都泡了汤。
君远和君倩亦是如此。
人都说水涨船高,以往有沈青鸾做继母,他们俩也算是靠上沈家这座大山。
如今没了靠山,一朝打回原形不说,如今连嫡出的身份都没了,身份地位更是一落千丈。
君鸿白看着哇哇哭着的一双儿女,只觉头痛欲裂。
“爹,你当真是错了。”君倩眼珠子大颗大颗地滴落。
“当初母亲在时,咱们家是何等光景,谁人不说弟弟前程似锦,谁人不夸我知书识礼,您更是仕途坦荡。
若不是当初姨母进门,母亲何至于冷了心求去。母亲在咱们家被辜负冷待,却不代表别人也会如咱们一般看不到她的好。”
一席话说得君鸿白心烦意乱,猛地站起来,“如今说这些又有什么用,我三番四次去求她她对我毫无动容。
说不定她和君呈松早就看对了眼,所谓合离也不过是为了光明正大偷情——”
“爹爹慎言!”
君倩怒了,“母亲在时从未有过一丝一毫地对不起我们,反倒是我们屡屡伤害她的真心。
您如今说这种话除了显露您的卑劣之外,难道还想要弟弟学您的样子,做一个没有担当的男人吗?”
君鸿白心头大震,下意识去看正在哭天抢地的君远。
见众人都看他,君远抽抽噎噎道:“沈青鸾是个坏女人,一定是她在背后搞鬼才让老祖宗变成妾室,等我长大了做了大官,一定要打死她。”
君倩怒不可遏,“这一切跟母亲毫无关系,咱们家变成现在这个样子都是你偏信姨母引狼入室的结果。”
君远登时止住泪,握着拳头蹬蹬蹬跑到君倩身边捶了她一拳:
“胡说,不许你说姨母的坏话!母亲走了,外公外婆也死了,咱们只有姨母一个亲戚了。”
君倩一阵无力。
就是因为君远拼死护着,君鸿白一直没有处置杜绵绵,让她继续在君远面前煽风点火。
君倩看着弟弟误入歧途,心急如焚却又无计可施。
末了竟提着裙子出府,往沈家去了。
她想得好,这事若沈青鸾肯出面,未必没有转圜的余地。
可沈青鸾竟是见都没见她,任她在沈府门口苦苦哀求着,沈家大门都未曾打开。
君倩这才知道,往日沈青鸾待她和蔼可亲,只是因为她好心而已。
若真计较起来,沈青鸾是她连见一面都难如登天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