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通的都城是司隶州的京师永安城,永安永安所求的不过是个安宁罢了,这样的名字对于大通这个雄据天下的帝国来说未免欠缺了一丝霸气。
到现在为止大通立国已经五百余年,前一半的时间世人说起大通都城大多称为京师,而外国使节则称为上京,但是后来大通境内诸侯混战国势日衰,皇帝为了获得权臣支持又不停的分封诸侯导致自身实际控制的地方越来越少。
大通称霸天下靠的是善战的虎贲,可是地盘少了赋税就少了,而精锐的虎狼是要一直吃肉的,王师越来越少,诸侯越来越强,于是人们口中的京师和上京便成了永威城。
永威,大通帝国都城之前的名字,取意威服天下永世不衰之意。
可能连大通的皇帝都觉得威字属实刺耳才改成了安字吧。
没有了强大的军力连带着那份敬畏和骄傲也随之褪色了不少。
司隶州占地极广,有一十八个郡,三百二十余县,而如今大通皇帝的圣旨能够展示皇家不容亵渎威仪
的地方却不过一个郡八个县。
八个县内的老百姓对于现任的大通皇帝是谁可能不知道也不关心,但是提起太子殿下关承那便又是另一番模样了,赞扬者有之,痛心者亦有之。
大通历顺佑二十四年三月。
永安城的大片原野上农人正在辛勤的忙碌着,挥舞的锄头带起泥星,偶尔停下来大手顺着左下巴朝上抹去一直摸到右脸,大颗的汗珠被挤落在地上摔进松软的土里。
旁边跟随的妇人将腰间竹篓里的种子小心翼翼的撒了下去,半大小子见状立马拿着小锄头将土掩实,顺便再轻轻的踩上几脚。
关承一路出了京城看到的大多如此,这是大通帝国标准的两代人的合作模式。
如果是有钱的富裕人家会有长短工赶着老黄牛拖着木犁吱呀呀的从一头到另一头,周而往复。
“又是春天,农人种下种子等到秋天便是粮食,钦天监说今年的雨水足,想必是个丰收年。”关承的脸上永远挂着微笑,似乎没有什么事儿能让他感到心烦和忧虑。
“殿下今天还是去曹太爷家么?”旁边的东宫侍卫亲军司马问道。
“那是自然,昨日说好的自然要去,孤可是皇太子,怎能说话不算数?”
司马嘴上应诺心里确实直撇嘴,皇太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存在,他在宫里当值都十多年了,从来没听说过哪个大通的皇子是喜欢农活杂学甚至跑出去跟着农人料理庄稼的。
就连那些分封出去的郡王,什么公侯也不可能有。
皇家贵胄,那可都是金枝玉叶,怎么可以整日自甘堕落。
在司马武成举看来自家太子就是堕落。
太子一国储君,哪怕大通皇帝现在说的话比放屁强不了多少那也是天下共主,号称人皇的存在,即便是现在最强的诸侯国赵国和楚国的国君来了永安城也得老老实实的等传唤,然后三跪九叩。
武成举年轻的时候周游天下,去过不少诸侯国,县太爷平日里出行都是有仪仗的,长方形的回避的牌子,国人众们都只能安安静静的站在两边,而郡守出行还得跪迎跪送。
再看看自己主子,武成举心里不免有些嘀咕,咋就不能争点气?
大通已经这样了,出了这八个县你还威风的起来么?
但是吐槽归吐槽,快马还是要跟上的。
当今太子殿下有公认的三大爱好。
一个是搞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老夫子们认为那是奇技淫巧,身为太子很是掉价,但是奈何太子每次都是当面听背后忘。
一个是喜欢跟国人聊天唠嗑,还喜欢跟泥腿子待在一起弄庄稼,经常留句话打个招呼就跑出宫城,为此太子殿下没少挨罚,但是根本管不住,一个十六岁的少年郎越是不让干越喜欢干。
还有一个算是正常一点的,那就是书,太子的老师们一度很欣慰,帝国未来的继承人喜欢读书总不是件坏事。可是太子从十四岁的时候便认为自己出师了,闹着要写书,认为老夫子们所教导的已经过时了,现在学的知识根本无法让大通重现辉煌,所以太子殿下决定要写书。
太子的狂妄让老夫子们很是生气,集体求见大通皇帝。
后来听说太子殿下屁股摔的红肿足足一个月没有出宫,导致宫外的农人们都有些不习惯了。
武成举已经麻木了,人家自己老爹都管不住放弃了自己操心个什么。
也得亏了今上就两个儿子,小儿子还不到三岁,要不然皇太子的位子还真是不好说。
一众人追在马屁股后面在官道呼啸而过很快便到了最近的一个村子。
旁边便是良田。
一个少女刚刚给自己老爹倒了一碗水便听见了马蹄声,十几个骑士在眼中已经是清晰可见,打头的正是当今太子殿下。
少女见状脸上露出了一丝动人的微笑。
“吁~~~”
关承控住坐骑翻身下马,跳的有点着急脚底还感觉到一点酥麻的痛感。
“殿下,喝水!”少女端着碗跑了过来,羞红的脸上写着两个字:大胆。
武成举指挥着众军士掏出全套的装备,十几个精壮汉子一股脑的涌入了地里,刨坑撒种埋土,那叫一个行云流水。
“灵儿,你给孤的水喝起来真甜。”关承把脸上的表情尽可能的调整的英俊帅气一点,为此还专门留出一绺头发垂在脸侧。
少女娇笑道:“殿下说的哪里话,这水不都是从井里出来的么。”
关承将碗中的水一饮而尽之后说道:“你家的水肯定不一样,比蜜露都好喝,孤想天天喝。”
少女送给关承一个充满风情的白眼后重新拿起竹篓系在腰间。
两个人站在地头一个在前一个在后。
旁边的农人第一次见到太子的时候还很畏惧,呼啦啦的跪了一片,整个田野里在关承的眼里全是屁股。
后来大家渐渐的发现这位太子殿下一点架子都没有,还经常帮助孤寡老人,送粮食送布匹。
老百姓不懂什么叫做收买人心,但是知道谁是真的好。
大家都说太子殿下以后一定会是个明君。
关承有一次说道:“是不是明君不知道,大通朝如今能直接控制的地方就这么大,就这八个县,我将来能让这一郡之地的国人都填饱肚子就是合格的皇帝了,如果还能有书读能识字明理那就是明君了。”
老百姓里有些是退伍的老兵,知道太子殿下话里的辛酸,但是大部分人是不懂的,他们相信太子一定会做到,那时候自己的娃娃也可以读书,读过书才能算是个出息人。
那时候的关承才十岁,半大的小子。
再后来大家又发现这位太子殿下对老曹家的小闺女分外的上心,局中的人自以为高明,尽量施展智慧让别人看不出羞涩来,可是过来的老成精,谁年轻的时候不是这样。
大家心下了然,原来太子殿下和咱老汉有中意的婆姨的时候是一样的,只是谁也没有张嘴点破,喜欢也只能是喜欢,一国太子是不可能娶一个农家的女子的。
朝中的大臣们劝诫太子要知晓尊卑,要有上下之分,还引经据典的说远之则怨近之则不逊。
关承听了笑了笑说道:“莫非庙堂之上的禽兽以为田间的百姓都是小人么?”
大臣们没有回应,但是心里的答案更让关承感到不适,承养着整个帝国的百姓国人们在身着官袍坐在马车里的大人们来说连人都算不上。
关承曾经被自家老爹叫到寝殿里拎着棍子抽了小半个时辰,然后面壁思过,原本痛的哇哇大哭的关承在看到那幅巨大的舆图后便被震惊了,作为当时唯一的皇子从小耳濡目染大通的先贤是如何披荆斩棘打下万万里的江山。
关承的眼睛在地图上转来转去,骄傲的情愫在心中瞬间扎根。可是天下还有数以百计的诸侯国,大通直接控制的地方在舆图上被天南海北的分成了碎块,即便拼起来竟然还不如一个三等诸侯国的地方大。
父皇回来之后关承立马跑上前去把自己的疑惑通通扔了出来,可是印象里如山之伟岸的父皇瞬间佝偻了挺直的脊背,望着舆图久久不语。
沉默中情绪无孔不入,氤氲的不甘在幼小的心里蛰伏起来。
从那一刻起关承似乎懂事了,但是也似乎更加的离经叛道。
永安城内的官老爷们不关心太子到底是懂事还是不懂事,朝堂上的诸公背后都有各个诸侯国撑腰,彼此之间互相攻击,大通统御天下数百年,名义上的法理还在,天下众多的诸侯国也需要一块遮羞布。
关泽面对这种情况有心无力,即便是最小的诸侯国都比八个县要大。
皇家的心思没有人关心,越是权利中心的人对宝座上的皇帝所缺少的敬畏越多。
关承不关心敬畏,他读过的史书里除了刀兵看不出其他的字。只要有人有刀枪有盔甲那便有权利,诸侯国敢不尊号令不就是因为皇帝手中的军队太少了连一军万人都没有。
道路的两边有不少的古树,如今一个个抽出绿芽,星星点点的很是好看,曹灵儿最喜欢的便是春天,不冷不热,风吹过来也正合适还夹杂着一股着好闻的味道。
曹老头也不敢真的让当今太子殿下干活,把自己闺女打发到田边休息。
少女的羞涩对应着少男的躁动,可是所有的勇气在独处的时候便消散的无影无踪,气氛有些暖意让曹灵儿的脸烧的通红。
“殿下。”
“嗯?”
曹灵儿打破了这种尴尬的沉默却又不知道怎么开口。
反倒是关承有些懊恼,今日怎的这么没用。
“灵儿孤听说你爹爹准备要给你寻亲了?”
曹灵儿闻言有些慌乱,但还是点了点头说道:“我昨天晚上听到爹爹和娘亲说我今年十四了,是时候了。”
“那你怎么想?”
曹灵儿疯狂的摇了摇头,但是又说道:“可是爹爹也说了,你是太子,大通的太子,我只是个农家女子,就算祖坟冒了青烟也不可能成为侍妾更别说太子妃了。”
何止是冒青烟,祖宗十八代集体诈尸都不可能,这才是曹老爹的原话。
关承不知如何回答,他又何尝不知,他的父皇最近已经在开始为他物色太子妃的人选,可是让人尴尬的是那些王公贵族,肱骨大臣家里突然就没有了适龄女子。
关承的脸被抽的啪啪作响。
但是即便如此太子妃也不可能是曹灵儿。
两个人心里压着事情,连聊天的欲望都被压了下去。
“唉,若我不是太子呢?”
关承仰天自问却把曹灵儿吓了一跳。
“殿下不可乱言,上天有命,怎么可以胡乱更改,你是大通的太子殿下,将来的天下共主,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本就是云泥之别。”
关承笑了:“灵儿最近读书不少啊,说的话都这么有道理。”
曹灵儿的脸瞬间又红了,深深的埋在怀里。
不远处蝴蝶扇动着华丽的翅膀落在花上,引起了少女的注意。
“孤去给你抓来。”关承拍拍屁股便要行动
曹灵儿一把抓住关承的袖子急声说道:“殿下,别。”
“怎么了?你不喜欢?”
“喜欢,但是不能因为喜欢就占有不是吗?殿下肯定没有见过蝴蝶小时候,为了可以飞的这一天它们等了很久。”
曹灵儿的话勾起了关承的兴趣,“蝴蝶小时候不就是小蝴蝶么,那不生来就会飞么?”
曹灵儿摇摇头吃吃的笑道:“原来殿下也有不懂的。”
关承也不恼顺着说道:“那你给孤说说。”
曹灵儿的目光重新回到蝴蝶身上说道:“蝴蝶小时候是虫子,没有翅膀也没有腿的小虫子。”
“虫子?虫子能变成蝴蝶?”关承脸上摆明了不信,这种东西差了太多了。
曹灵儿说道:“是啊,蝴蝶就是小虫子变得,我原先也不知道,有一次我看见一个白色的茧还以为是蚕便拿了回去,可是过了几天后出来的就是蝴蝶。我觉得奇怪就抓了几只蝴蝶关在柴房里,过了两三天就多了好多小虫子,然后又过了半个月就开始像蚕一样吐白丝,又过了半个月吧出来的就是漂亮的蝴蝶。”
“破茧成蝶?”
“殿下真是好文采,随口一说就这么贴切。”曹灵儿见关承的眉毛皱在一起若有所思便知趣的没有打扰。
“虫子,蝴蝶……没有翅膀没有腿的虫子竟然可以变成蝴蝶?甚是奇妙!”
关承越想越感觉似乎是抓住了某些东西,时而清晰却又时而模糊,他感觉到自己似乎也需要撕开一层厚厚的茧才能看到这天下。
“孤似乎有些明悟了!灵儿你真是孤的福星!”关承突然握住曹灵儿的双手目光灼灼。
“灵儿你回去跟你爹爹说让他等等,孤先回宫,这两日可能出不来,过了这几日再来寻你。”说罢留下满脸羞红的曹灵儿策马而去。
永安城的安宁即将不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