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姓苦,一言难尽。
哪怕是顾正臣亲眼看到一日日佝偻着身子的老农在田间忙碌,也无法切身体会他们真正的辛劳。
但看看他们满是茧子的双手,黝黑的脸色,沧桑的目光,还有再也直不起来的腰时,可以感受到,他们是在用生命耕耘,是在用生命来换取活下去的机会。
句容百姓是相对幸运的,他们的税赋没有那么高。但苏州的百姓也是大明的百姓,他们身上的标签不是张士诚的子民,而是朱元璋的子民!
如此折腾,将百姓逼至绝境,这并不是一个好皇帝应该做的事。
顾正臣同情王锤、王钎这对父子,可按照规定,还是需要将他们送回苏州府。
面如死灰的王锤被衙役架起,喊道:“顾知县,句容百姓说你想让每个句容人都吃得饱饭,我也想吃饱饭,我们有错吗?”
顾正臣走向王锤,无奈地说:“你是苏州府人,若每一个人都如你一样成为流民,那苏州府将成为空府,届时,谁来耕种,谁来纳税……”
王锤想要挣脱衙役,被牢牢抓着,只好咬牙喊道:“出了苏州府,我们一样可以耕种,我们再也不想过重税的日子!朝廷拿走我们的太多了,已经留不得我们活了。与其死在苏州府,不如死在这里,下辈子,也不用担心半夜被人踹门,不用担心被人上烙铁,不用担心活活饿死!”
顾正臣看着猛地发力,挣开衙役的王锤直接撞向了一旁的柱子,连忙喊道:“拦住他!”
砰!
咔嚓!
茶碗落在地上摔碎。
王锤脸颊上冒出血来,趔趄中差点倒地,几个衙役一拥而上,将王锤抓了起来。
顾正臣看向典史杨亮,这个家伙倒是机智,知道丢东西了。
杨亮深深松了一口气,拿出手帕擦手上的茶渍。
顾正臣走至王锤身旁,看着血从他的下巴处凝聚、滴落,皱眉说:“你死了,你的儿子该怎么办?活着,一切都还会有希望。现在,本官以扰乱公堂的名义将你逮捕,暂关句容监房。”
王锤咧了咧嘴,嘿嘿笑道:“朝廷不给人活路,还要断了我的死路不成?顾知县,你倘若真的在意我们这些苦哈哈的百姓,你就应该让朝廷蠲免苏州府的税赋!”
顾正臣凝眸,盯着王锤。
王锤目光有些躲闪,低下头不再说话。
“带下去!”
顾正臣转身,返回二堂。
骆韶、周茂、杨亮跟至二堂,见顾正臣脸色阴沉,一时之间也不知如何是好。
待衙役通报已将王锤、王钎关押,交人看守之后,骆韶不禁感叹一句:“县尊,不是我发牢骚。苏州府、松江府两个税赋着实太重了一些。虽说咱们句容地少,也不够肥沃,比不得苏松二府,可就打出来的粮食来论,句容百姓轻税之下尚活得凄凄,那苏松二府的百姓……”
周茂低着头,也是无奈地开口:“这是朝廷定下的重税,我们也无能为力啊。这其中有些隐情,这些年来,不少官员上书请求减轻苏松两地税赋,可陛下从未应许过。”
杨亮看向顾正臣,见顾正臣竟拿出了铜钱在指尖翻动,似乎没有听几人的谈话,而是在思考一个棘手的案件,便压低声音对骆韶与周茂说:“苏州府的事不是我们句容可以参与的,将人送回去,事情就结了。”
叮!
顾正臣将两枚铜钱合在一起,起身道:“本官去一趟监房,你们留在这里。
骆韶等人虽是疑惑,但还是没多问。
监房。
王锤坐在角落里,对一旁的儿子王钎低声说着话。
门外传来了动静,锁被打开。
狱卒离开。
顾正臣走入监房,适应了昏暗,看向王锤,问道:“所以说,你来到句容,不是真正的逃荒?”
王锤脸色一变:“我们当然是逃荒。”
顾正臣呵呵笑了笑,摇了摇头:“逃荒之人,怎么可能说出让我上书朝廷,请求蠲免苏州府税赋之类的话。说吧,是谁让你来的,你到底是什么身份?”
王锤脸色微变,若不是光线不好,定会被顾正臣看出来,饶是如此,依旧难掩震惊,强行隐瞒:“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只不过是带着孩子逃荒的百姓罢了。”
顾正臣走向王锤,看了看并不怎么言语的王钎,对王锤说:“逃荒的百姓,为的是活下去,哪里有当堂寻死的道理?是魏观让你来这里的吧,怎么,他没有办法说服皇帝蠲免苏州府税赋,另辟蹊径,找到了我的头上来?”
“不是魏知府!”
“那是谁?”
“我……”
王锤看着逼近的顾正臣,感觉到一股压力,不由后退。
顾正臣沉声追问:“到底是谁?”
“是,是……”
王锤紧张不已。
顾正臣停下脚步,看着被逼至墙边的王锤:“能想出借我之手达成目的人,定不是简单之人。你若不说,我这就上书朝廷,弹劾魏观设局操纵人心,弹劾他恶意派流民干扰句容县衙!”
“不是魏知府,是,是——”
“高启?”
顾正臣凝眸。
“啊?”
王锤惊愕不已,自己貌似没有说出这个名字。
顾正臣虽然看不懂唇语,可在魏观身边,就只有高启、王彝两个心腹幕僚。看王锤嘴巴张合着,明显是高的发音。
高启,这个家伙当真是玩火啊!
可以说,魏观之所以被朱元璋弄死,其中很大部分原因未必是搬府衙这件事,而是受到了高启的牵连。
朱元璋看高启不顺眼太久了,邀请高启出来做官,给的还是户部右侍郎这种高级官衔,但高启不给老朱面子,不当官。
在这之前,高启还写了一首《题宫女图》的诗,其中有两句是:“小犬隔花空吠影,夜深宫禁有谁来?”
这原本是写元顺帝宫闱隐私的闲散之作,可老朱以为是在骂自己。若不是为了表示对人才的尊重,老朱恐怕会尊重高启全家一次。
高启不接受老朱的官,在魏观邀请之后,转身成了魏观的幕僚,还进入苏州府学当了教授,这再一次挑动了老朱的神经。
据说魏观因政绩出众,被提拔为四川参政,就是高启在暗中运作,上演了一出无数百姓哀求魏观留在苏州,以民意打动老朱,让老朱答应魏观继续在苏州府任职。
高启与刘基、宋濂并称“明初诗文三大家”,又与杨基、张羽、徐贲被誉为“吴中四杰”,甚至还有人将高启的诗作为明代第一。
不管怎么说,高启都是一个才华高逸,学问渊博之人,但此人也是一个缺乏政治头脑,善用小聪明的家伙。
你不愿意当官,就别出山,好好留在家里种地,干嘛还帮助魏观。朝廷官员调动你也敢“民意”干涉,这种操纵人心的把戏是你一个幕僚可以玩的吗?
现在好了,此人竟然将主意打在了自己头上,想要让自己出面,去说服老朱蠲免苏州府税赋,上演的还是苦情戏。
顾正臣看着王锤,咬牙切齿。
自己算是吃了一个哑巴亏,将高启交出去,也是于事无补。
高启的出发点是道义,是为苏州府百姓,他站得住脚跟。人家都站在制高点上了,自己走错一点点,都是被指责的一方。
哪怕是将高启的事说出来,老朱杀了高启,那这世上不过就是多了个死老头子,什么都不会改变。
“这笔账,我记下了!”
顾正臣不甘心吃亏,尤其是不甘心被人当棋子一般利用。
王锤猛地跪了下来:“顾知县,苏州府百姓真的走投无路了啊!朝廷对其他地方,皆是蠲免,唯独对苏州是赈贷!百姓夏无收成,秋里要还粮,一年到头来,又是颗粒无存啊。商人说,顾知县爱民如子,既是如此,为何顾知县不能为苏州府百姓说情,救百姓于水火之中?”
顾正臣沉默了。
苏州府的百姓是辛苦,他们扛着的压力实在是太大。但问题是,自己是应天府句容知县,和苏州府没有任何关系。
上书谈论苏州府的事,为民发声,非为政论,不是什么大错误,文官嘛,兼济天下的思想很重,为民请命的声音一直都不缺。
但苏州府的事,很容易触动朱元璋脆弱的心理,一旦被老朱惦记,那以后好日子就没了。顾正臣知道苏州百姓苦,也理解高启“谋略”的苦衷,可这里的水很深。
王钎看着转身要离开的顾正臣,跪了下来,怯生生地说:“我们也是大明的子民,勤奋耕耘,为何要像罪人一样活着?”
顾正臣回过身看向王钎,他只是一个孩子,可也饱受生活沧桑。
如何回答他?
回答不了。
苏州府的百姓,似乎有原罪。
顾正臣走出了监房,回到二堂之后,一句话也没说,直至晚上返回知县宅,才对张希婉说了句:“为了百姓,得罪皇帝,合适吗?”
张希婉紧张起来,拉着顾正臣的胳膊,脸上写满不安。
皇帝很凶。
顾正臣苦涩地摇了摇头,如同自言自语:“我不是魏征,他也不是唐太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