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戎常年跟在沐英身旁,时不时入宫,认识几个通风报信的检校并不意外。
顾正臣还没有和五戎说几句话,便听到甬道里传出脚步声,还有一群囚犯嗷嗷乱叫的声音。
五戎站在门口处看了看,回头对顾正臣说:“你夫人来了。”
狱卒孙升用水火棍敲打着木栏,让乱喊的罪囚闭嘴,到了顾正臣所在的牢房前,打开了锁,对张希婉说:“一炷香,有话快点说。”
张希婉披着黑色的披风,谢过狱卒之后,看向牢房之中的顾正臣,走了进去,双眼红润,有些哽咽地喊了声:“夫君……”
顾正臣上前,将张希婉手中的食盒递给五戎,抓起张希婉的手,很是冰凉,用力握了握,轻声说:“这里脏乱,实在不是你这种小姐人家该踏足的地方,下次让张培、姚镇他们来就是了。”
张希婉哪里放心得下,若不亲眼看到顾正臣,怕是寝食难安。
欲语凝噎。
顾正臣看着豆大的泪珠从张希婉秋水眸中垂落而下,心疼地将张希婉拥在怀中,轻轻拍打着张希婉单薄的后背:“这次夫君不小心露出破绽,动了一些官员的利益,不过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最多丢了官,我带你回滕县种田去,还不至于丢了性命,安心就是。”
张希婉脸有些红,这里可是刑部地牢,旁边还有五戎等人看着,想挣脱可又不舍,只好点头说:“若能和夫君一起回滕县,未尝不是一件幸事。”
顾正臣松开手,深情地看着张希婉:“让母亲、妹妹和倩儿都放宽心,该做什么还做什么,告诉岳父大人,莫要为我走动,这背后的事,不是他可以参与进来的。”
张希婉连连点头,从腰间解下一个香囊:“这里面有艾草,能驱蚊虫,夫君受不得蚊叮虫咬,佩在身上好些。”
顾正臣张开手臂,由张希婉将香囊给自己挂在腰间,见张希婉满脸担忧,笑道:“放心吧,陛下不会要了夫君的命,我想,用不了几日就会回家。”
张希婉终是放松下来,将食盒打开,取出里面的饭菜。
五戎看着直流口水,同样是坐牢,看看人家顾正臣,夫人亲自送饭菜不说,还毫不顾忌,一样是大鱼大肉,还有羹汤,这要让那些御史看到了,岂不是暴跳如雷……
“时辰已到。”
狱卒孙升喊了一嗓子,催促张希婉离开。
顾正臣盘坐下来,拿着筷子,对张希婉笑道:“有妻如此,三生有幸。”
张希婉轻盈一笑,拿着空了的食盒,走出牢房,隔着木栏,深深看着顾正臣,开口道:“人间也罢,九泉也罢,希婉都陪夫君走到底。”
五戎趁着顾正臣感动的机会,先动起了筷子,己因为他都跑地牢来了,不用客气。
咕噜噜。
肚子的叫声传了过来。
顾正臣看向动筷子的五戎,抬起头来,只见狱卒已在分发晚饭,嘴里喊着“开饭”之类的话,将沉睡的人喊起来。
很快两个狱卒走了过来,一个狱卒提着桶,一个狱卒提着篮,见顾正臣、五戎有了饭菜,也没说什么,走向靠近通道角落处,那里有几个黑色陶瓷碗。
一颗硬邦邦的黑窝头丢到碗里,兴是力道大了,黑窝头打翻了碗,滚落在地上。狱卒拿着勺子翻动木桶,带着两片菜叶子的清汤便打到碗里,清汤溅出不少。
狱卒走了。
身披枷锁,脚戴镣铐的赵一悔缓缓起身,走向角落里,然后跪了下来,几乎趴在了地上,双手艰难地将黑窝头捡了起来,然后坐在那里,往嘴里一点点送。
枷锁铐着双手,想吃饭都不容易,每次入口,都需要伸着脖子。
顾正臣伸出筷子,将五戎夹着的一块鱼肉打落到盘子里,问道:“你能给他解开枷锁吗?”
五戎看了一眼,皱眉道:“他这种应该是死囚,解开容易,只是容易惹出事端来,万一被刑部的官员发现,恐怕会让他受更多罪。”
“无妨,这里是地牢最深处,狱卒也好,刑部官吏也好,走过来总需要一段时间,给他一顿饭的轻松吧。”
顾正臣平和地说。
五戎见顾正臣坚持,也没拒绝,从腰间取出了一个七字状的小铁条,走至赵一悔身前,说道:“顾知县让咱给你解开一会,待吃过饭再给你戴上。”
赵一悔听到咔嚓声,枷锁分开,肩膀上没了沉甸甸的感觉,双手也放松了,看向顾正臣:“你连我是谁,犯了什么罪都不知情,为何这样对我?”
顾正臣指了指地上的鱼与菜:“哪怕你有滔天大罪,拉出去杀了便是,吃一顿饭,不意味着律令法条会宽恕你,只是我觉得饭菜有些多,吃不完浪费有些可惜。”
赵一悔看了一眼丰盛的饭菜,冷哼一声:“老夫可不会与奸贪污腐小人同流合污,更不会受你等嗟来之食!”
五戎笑出声来,看向顾正臣:“还是改改你这脾气吧,宝钞提举司的匠人做伪证,说你鞭笞于他,你倒好,一句斥责的话都没说,甚至还任由其留在宝钞提举司办事,你想当好人,可没人将你当好人看待。”
顾正臣苦涩地摇了摇头,没有理会五戎的嘲讽,对赵一悔说:“你缘何知我是奸贪污腐小人?”
赵一悔如同看白痴一样看顾正臣:“开国之初,民力凋敝,帝王尚简,而你倒好,身陷囹圄犹然大鱼大肉,可谓口欲入骨,贪念满盈,像你这等人,不是大贪,又是什么?”
顾正臣叹了口气,动起筷子,夹了一口鱼肉,品尝着味道,满意地说:“这我就不认可了,你知不知道,这条鱼很可能花了我家三四十文钱。”
赵一悔咬了一口黑窝头,硌牙,只好一点点咀嚼:“当官之人,谁敢一顿饭花去三四十文钱,依你这胃口,一日还不得花去百文,一月便是三贯钱!寻常百姓五口之家,一年花费不过五贯钱,你一个月竟吃去百姓家半年多口粮,不是贪污,便是奢靡,食用民脂民膏之辈,一样该杀!”
顾正臣瞥了一眼赵一悔:“你错了,顾家一个月的口粮大致需要七贯钱。那你有没有想过,这花出去的七贯钱,去了谁的手里?”
赵一悔愣了下,愤然道:“你贪了钱财,反问钱财去了何处?呵呵,可笑,自然是被你挥霍用来满足一己之欲!你这样的奸臣落网,当真是苍天开眼!”
顾正臣抬头看了看,这里见不到苍天,何况外面都黑了,若不是甬道外挂着的灯火,估计你自己都看不到人,哪来的苍天开眼去。
“你只是说被我挥霍,可你还是没说出来,花出去的钱到了谁的手里。”
顾正臣继续问。
赵一悔心生不满,根本不予理睬。
顾正臣叹了一口气,招呼五戎过来继续吃饭,然后说:“君子固穷,那是君子之风,可若是国家固穷,那这江山社稷如何能长久,苍生百姓如何活下去?你只看到了我的挥霍与浪费,可你有没有想过,顾家每买一次菜,菜农就有了收益,每买一次鱼,渔夫就有了收入,每买一斤肉,屠夫就有了动力,养猪户也能不愁卖不出去家里的猪!”
“在你眼里,挥霍钱财是可耻的,可你有没有想过,若没有人买菜,菜农将一无所有,没有人买鱼,渔夫将再无法生活,没有人买猪肉,屠夫会饿死,养猪户也只能杀了猪自家吃,带不来半点收益!顾家每挥霍七贯钱,养活的是数十家小商小贩,走夫贩卒,插草百姓!”
“若这江山全都是你这种酸腐之人,张口是清廉,闭口是固穷,那百姓何来其他收入,民间百业如何存活?只靠着那一点单薄的田地,你指望他们能活多少年?但凡有点天灾人祸,便是全家饿殍!商品与钱财一样,唯有流通出去,才能创造价值!什么都不懂,便动辄指责,君子就是你这般人吗?”
赵一悔脸色有些难看,自己竟然被一个贪污小人给数落了,心头愤愤不平:“如此诡辩,不过是为了你的贪腐开脱!你已经被关在了这地牢之中,还想逃脱罪名不成?”
顾正臣扒拉了一口米饭,突然想起什么,看向赵一悔:“你不知道我是谁?”
赵一悔摇了摇头。
顾正臣皱了皱眉头:“如此说来,你在这地牢里至少一年了,你是何人,因犯何罪关押在此?”
赵一悔有些疑惑地看向顾正臣:“你如何知我关押在这里至少一年?”
顾正臣苦笑。
五戎打了个饱嗝,舒坦地拍了拍肚子:“他是朝廷去年新晋的泉州县男,可以说无论是在京官员还是外地官员,无一不知此人。”
“泉州县男?”
赵一悔凝眸,盯着顾正臣:“你得罪了谁,竟然被朝廷封了一个死人爵?”
顾正臣搁下碗筷,颇是无奈地说:“我得罪的人可就太多了,现在大半个御史台估计都被我得罪了。”
五戎连连点头:“没错,他拔掉了御史的牙齿,两个御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