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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八十五章 两年前,沉船案

    这是两个奇特的人。

    在李宗风、李承义打量顾正臣、萧成的时候,顾正臣也在打量对方。

    很显然,所谓的观人望气,不过是考校眼力。

    每个身份,都有着自己的行为特征,比如经常耕作的农夫,皮肤必然是粗糙中带着黝黑,双手满是风霜,且茧子又厚又老,比如卫所军士,行动与坐立之间,总带着长期征战的影子,手习惯放在腰间武器的位置,目光锐利且警惕,走路大步流星,手中会有茧子,但茧子的分布很不均匀,可能是射箭磨出来的在手指之间,可能是手握长刀或长枪,在虎口之间……

    你指望农夫一个个脸色白皙,军士涂上发胶,弄死一群人之后还衣不染尘,面不带血,那不是白痴编剧,就是无脑导演。

    通过细节的观察,去推断来自何处、具体身份、特长,并不是高深莫测的学问,与知县推理判案有些相通。

    只不过调查案件的观察更倾向于“推理”,而眼前两人的观察,显然是“察言观色”。

    李宗风一抱拳,对顾正臣道:“在下李宗风,这位是长子李承义,字长歌。敢问小兄弟姓字名谁?”

    “张三。”

    顾正臣看着李宗风,单刀直入:“听闻你在这洛阳镇结交四方好友,颇有威望,连县太爷的话都不如你的话好使,可是如此?”

    李宗风哈哈大笑,连连摆手:“这都是街坊们吹捧来的,咱不过就是一百姓,怎敢与县太爷相提并论。”

    顾正臣淡然一笑,也不深究,转而询问:“这洛阳镇似与惠安县其他地方不同,沿街百姓叫卖之声也多是汉话,这是为何?”

    李宗风见顾正臣如此一问,不由地叹了一口气:“此事说来,还与西晋时期的五胡乱华有关。看张小兄弟儒雅不凡,想来也应知那段黑暗日子。三国后期,中原人口锐减,魏晋不断招抚五胡,先后将二百五十万鲜卑人、七十万匈奴人、八十万羌人,一百万氐人内迁。到了西晋末年,因八王之乱,汉人数量已远远低于五胡数量……”

    顾正臣心情沉重。

    任何一个汉人听到五胡乱华时都不会有好心情,可以说那是汉民族几乎灭绝的最黑暗时刻。

    一个两三千万的汉民族,硬生生被人杀成了几百万的少数民族。

    李宗风讲述着:“那段时间里,汉人只能选择逃亡。其中一支前往西北,河西走廊一带。另一支则南下,进入江西、福建等地。后来,无论是唐初战乱,还是唐末战乱,亦或是南宋败亡,都有不少人南迁至此。最初迁移过来的汉人,以洛阳人为主,便将此地称之为洛阳……”

    洛阳镇的百姓,大部分是北面汉人迁过来的,以汉话为主是理所当然的事。

    “对于惠安县的唐琥,你知道多少?”

    顾正臣突然换了话题。

    李宗风猛地警觉起来,李承义也吃惊地看着顾正臣。

    “怎么,这个名字不能提?”

    顾正臣见两人神情凝重。

    李宗风旁顾左右,见无人留意,便低声说:“惠安唐琥,是泉州府通判唐贤的独子,谁敢公然议论此人。”

    “哦,那就不说唐琥了。”

    李宗风放松下来。

    “说说唐贤吧。”

    顾正臣开口。

    李宗风、李承义神情呆滞,你丫的还不如说唐琥……

    李承义眯着眼看着顾正臣,问道:“你是官府的人?”

    顾正臣微微点头:“算是吧。”

    李承义起身,盯着顾正臣:“你能带我进入府衙?”

    “闭嘴!”

    李宗风一把拉过李承义,冷着脸说:“去看你的书,莫要待在这里。”

    李承义倔强地看着顾正臣。

    顾正臣与李承义对视着,缓缓地说:“能,但我需要知道你的目的。”

    李宗风推开李承义,安排伙计将其带走,然后回到桌旁,呵呵一笑:“张小兄弟,实在抱歉,我这儿子有个心结。”

    “什么心结?”

    顾正臣询问。

    伙计来布置酒菜,菜齐酒满。

    行酒几轮。

    李宗风目光中透着伤感之色:“洪武五年七月,洛阳江发生了沉船案。当时,船上三十七人,有二十一人落水溺亡,其中就有我的儿媳赵英英,也就是长歌的妻子。她是江对面的惠安女,平时住在娘家。”

    顾正臣有些疑惑:“沉船——案,为何称之为案,难道说这不是一起意外?”

    李宗风摇了摇头,心情沉重:“死者之中,有一位泉州府府衙户房的吏员,名为胡本末。他的尸体打捞上来了,是被人勒死的。若只是意外沉船,没必要临死之前上吊吧?另外,赵英英的尸体也找到了,胸口被利刃刺穿,还有两人也死于利器。很明显,在船沉之前,船上起过争斗。”

    顾正臣皱眉。

    若真是如此,沉船必不是意外,而是故意有人为之。

    李宗风叹道:“因为是洛阳江以南的事,加之死了不少人,惊动了泉州府府衙。只是府衙调查之后,采用了一个船员的口供,说是听到了吏员胡本末与人商议分赃事宜,因为分赃不均,这才为人所害,至于其他人,想来是因为看到了凶手的脸,这才惨遭毒手。”

    顾正臣端起酒碗,品了一口:“凶手也没逃出去,溺死了,是吧?”

    李宗风呵呵苦笑,抓起酒碗一饮而尽:“你说得没错,凶手死了,案件结了!这些年来,长歌始终无法释怀,曾多次前往府衙,希望能重审此案,并指出此案疑点重重,只听凭船员一人之言,不足以结案。只可惜,无人理会。”

    顾正臣眉头紧锁:“给出证词的船员是谁?”

    李宗风指了指洛阳江:“他,名为孙四。不过也死了,是喝醉酒,跌落江里死的。”

    “还真是有些手段。”

    顾正臣面色凝重。

    现在这案件过去了两年多了,想要从头调查已不容易,而唯一一个提供证词的人也死了。

    李宗风夹了两口菜,又是长叹息:“长歌他一直想要翻案,找出真相,找出真凶。他想去府衙看卷宗,希望通过卷宗找出破绽。只是你也知道,百姓别说翻看卷宗了,就是进入府衙都难。一旦被人发现私自查看卷宗,那可也是重罪。”

    顾正臣搁下酒碗,问道:“户房的胡本末,你可知此人情况?”

    李宗风摇了摇头:“并不清楚,只记得他是晋江本地人。”

    “你确定是本地人?”

    顾正臣抬了下眉头。

    李宗风肯定地说:“府衙吏员多是本地人,衙役也曾提到过,其家就在晋江城外,一个叫溪前村的地方。”

    顾正臣低下头,喃语道:“看来这洛阳江的水,也挺深。”

    按照朝廷规制,户房吏员轻易不能出衙署。

    胡本末若是休沐离开府衙,那他也应该待在晋江,而不是出现在洛阳江,更不应该坐船。

    坐船向洛阳镇方向而来,这是北上。

    胡本末想去哪里?

    福州,去找福建行省的参政吗?

    还是说,向更北,去金陵找老朱告状?

    若是寻常的走亲访友,应不会被人在船上勒死。

    户房,类似于户部,其掌管的是泉州府的财务,两税、各种钱粮进入与支出的账册。胡本末手中很可能掌握了什么见不得人的账目,这才被人灭口。

    “这顿我请。”

    李宗风见萧成拿出了些许碎银,连忙推辞。

    顾正臣摆了摆手:“你知我的身份,若平白吃了却不付账,岂不是成了贪污行径,李兄,莫要坑害于我啊。”

    李宗风肃然起敬:“惠安,不,整个泉州府没几个你这样的官员了。张小兄弟高洁,是我鲁莽。”

    顾正臣笑道:“不知晋江城中,可还有像我一般迂腐,不为所动的官吏吗?”

    李宗风认真地点了点头:“还真有一位。”

    “谁?”

    顾正臣很好奇。

    李宗风正色道:“晋江知县杨琇,这是一个清廉如水的官,若没有此人治理晋江,兴许民怨早已滔天。”

    顾正臣难以想象,晋江县衙和泉州府的府衙,都在晋江城里,唐贤作为泉州府通判,他是如何容忍一个清官待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的。

    不过杨琇并没有给朝廷上书说过泉州府的事,到底是真清廉,还是伪清廉,还需要去调查一番。

    顾正臣谢过李宗风之后,便下了酒楼。

    天色已是不早,便去了不远处的万安客栈住了下来。

    华灯出生,洛阳镇主街很是热闹。

    顾正臣与萧成走在镇上,从穿街而过的百姓,从商贩的脸上可以看出,这里并不存在大的欺压与盘削。

    走访过几个老人,顾正臣才弄明白,李宗风的祖上在这里留下了不少产业,他算是这里的富户,性格豪爽,乐善好施。

    这里穷困潦倒的百姓因为交不起税被衙役为难时,李宗风站出来帮百姓缴了税,百姓被冤枉了,是他疏通衙门,邻里纠纷,也是他当中协调。他虽不是这里的里长,但这里的两个里长都听他的话,受其恩惠颇多。

    地方之上,也并非一无是处。

    总有些地方,有些人,还在坚持着淳朴的善良,最柔软的怜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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