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府没有权限任免府衙官员,但有权限任免府衙的吏员与杂役。
吴康、唐贤等人掌控府衙,靠的是什么?
除了手中的权印与头顶的乌纱,不就是靠着一群胥吏、杂役为非作歹,胡作非为?
顾正臣贴出招募告示,打的就是吴康、唐贤等人的腿,没了这些腿,他们想要作恶,至少需要自己去跑腿,这样一来破绽多不说,还未必能跑得出去。
吏员并不是不可代替,地方上的里长、甲长也是老油条,深谙地方上的事,取代一批吏员办差完全可行。
至于杂役,只要听得懂话,准确无误地执行命令就行,不需要什么府学学历。当然,还是需要有把力气,估计府衙少不了打板子的差事。
烧酒巷,大碗酒楼。
掌柜林弗翻看着账册,柜台上的算盘都懒得动一动,这点数目,用不着算盘,看几眼就知道多凄惶。
这晋江城一日比一日落魄了。
想想元朝时,泉州港可是最繁华的港口,无数商人汇聚在这里,无数船只从这里出航又回到这里,满载丝绸、瓷器、茶叶和酒具出航,来这里的客人还讲述着海上的故事,临走之前都要搬空酒窖,还嚷嚷着要留一些好酒等他们归航。
林弗哀叹,那时候自己还年轻,十几岁的小伙子,可这一转眼,元朝没了,明朝建立了,原以为泉州港的热闹还会持续,晋江城里依旧有大海的传说。
只是,朝廷禁了海,不准远航这也就罢了,竟然连渔民都不准出海。
靠海不吃海,这晋江城还怎么活?
林弗很想问问大明皇帝,金陵靠长江吃不吃长江,走不走船,打不打鱼,为何非要如此对待泉州港,一年到头不过就是那么几个小船的使臣,带来的那点货物还不够塞牙缝,一些货物还得送到金陵去……
没有商人,没有远航的船,晋江城也好,泉州港也好,不死也没了生机。
这酒楼,靠的就是海客。
现在海客没了,酒楼生意是一年不如一年,加上府衙的那群杀千刀的,动辄就让课税司的人来收税,以前一个月收一次,现在一个月收四次。
老本要吃光了,这大碗酒楼也该关门了。
林弗听到门外很是热闹,对打盹的两个伙计喊道:“林大、林六,你们去看看,外面发生了何事?”
林大听闻刚起身,就看到熟客王升等四五人走了进来。
王升不等林大招呼,便冲着林弗喊道:“老佛,把你这最好的酒拿出来,今儿大喜的日子,老子舍了血本也要喝个痛快!”
林弗不喜欢别人喊自己“老佛”,可没办法,这群人都是街坊邻居:“我说王升,什么大喜的日子,你闺女嫁出去了,还是你婆娘原谅你翻墙找寡妇了?”
王升呸道:“废话,老子找个寡妇那也是救人,要不是咱那点粮接济,王寡妇和她那两个崽子早饿死了。婆娘知道了还夸咱是好人,什么原谅不原谅的,赶紧的,上最好的酒,弄最好的菜!”
林弗安排林大去告诉灶房准备,待王升等人落座,亲自上前问:“这两三年,少见你们一起来这大碗酒楼,偶尔来一趟,还都是外带回家喝上两口,今日这是咋了,竟一同过来,难道你们知道大碗酒楼就关张,特意来喝最后一顿?”
“啥,你要把这大碗酒楼关张了?”
王升愣了下,当即恼怒起来:“我说老佛,这可是你爹的命根子,你要是敢关了,他岂不是立马去找佛祖诉苦去,如此不孝的事可不敢做,被人戳脊梁骨怎么行!”
林弗无奈:“生意难做。”
一旁的王七斤拉着王升,对林弗说:“这大碗酒楼恐怕还关不了,你看。”
林弗顺着王七斤的目光看向,只见门口又来了一波人,叫嚷着:“老佛,赶紧的,好酒好菜上来,今儿大喜的日子……”
“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林弗有些迷瞪。
往日里这个时辰能有三个酒客就不错了,怎么今日竟有十几人之多,还有酒客在来。
人越来越多,原本空荡荡的大碗酒楼很快便坐满了人。
伙计林大、林六搬酒累得满头大汗,这一会,赶上半个多月搬的酒了,灶房准备的菜不够,只好临时去买。
这左右耽误着,酒客们反而并不介意,一个个有滋有味地热闹着。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林听看向王升。
王升抱着酒坛子就满了两大碗酒,然后端起一碗酒递给林弗,咧嘴道:“亏了你还是酒楼掌柜,这点消息都不知,你可知道晋江来了个姓顾的新知府?”
林弗点头,推脱不接:“如此大的事自是知道,只是这和我们有何关系?”
不管是谁当知府,府衙该拿的钱没少要一文,课税司该来的时候一样蛮横得很。换谁来当知府,对自己这种小民来说,实在没半点影响。
王升将酒碗再次递给林弗:“这碗酒是咱请你喝的,今日,就在今日,府衙的杨百举杨通判因强行占据他人房屋罪,被顾知府赏了八十杖,你猜怎么着,这家伙竟然没抗住死了,哈哈!”
“死,死了?”
林弗震惊不已。
一旁的酒客李溪站出来喊道:“没错,被知府活活打死的,连求饶的机会都没给,爽快啊,老子搁这晋江城活了三十六年,第一次如此痛快!”
“你娶婆娘的时候不痛快,嗷嗷叫了半夜,吵死人了。”
“我去,王大个,老子娶婆娘叫半夜,你呢,隔三差五就鬼哭狼嚎,还让不让人睡了?”
“几位,说杨通判被打死呢,和婆娘什么关系……”
林弗最头疼的就是这群酒客,说话十句准离不开婆娘。
王升拉着林弗坐了下来:“顾知府将杨通判给打死了,许多人亲眼所见,连杨通判的家宅都给抄了,那宅院还给了周洪来、黄二等人,听说案件查清楚了之后还给赔偿。你是不知道,那顾知府虽然年纪轻轻,可手段是着实厉害,说打板子那个狠,连吴同知亲自出面都没拦住。”
“吴同知也在?”
林弗更是震惊。
王升点了点头,咕咚咕咚喝了几口酒,哈着酒气:“老佛,不是我说,晋江城很可能要变天了。顾知府发了话,明日起府衙放告,甚至没状纸也能去告状。你家老大不是被课税司的打断了一条腿,让我说,这状能告!只要府衙将课税司的人办了,你这酒楼多少也能撑到林老爷子走了不是。”
林弗神情有些痛苦,长子原本是要接管酒楼的,可惜课税司频频要钱,长子生性强硬起了冲突,被人用棍子打断了一条腿,如今成了个瘸子。
只是商人什么时候敢与官府斗了,告状,呵,想想就知道告不赢。一旦到了府衙里面,说不得还会被人说成诬告,不花一笔钱财别想全身而退。
“算了吧。”
林弗并不相信顾正臣真正可以为民做主,虽说打死杨百举确实证明了他与其他知府不一样,与杨百举非同党。
王升见林弗心有顾虑,笑道:“你也别急着罢了,明日府衙放告,你亲自去看看知府大人如何审案,倘若他当真为民做主,是非曲直判个清楚明白,你再去状告也不迟。若只是做做样子,糊涂判案,那咱不理会便是。”
林弗想想也有道理,见其他酒客招呼,便对王升点了点头,然后走过去招待。
南城,打铁巷。
铁匠铺子掩着门,挂了打烊的招牌。
后院,浓烈的汤药味。
黄斐拿起一根针,戳破手掌上的血泡,将里面的血水挤出来,看着原本鼓着的皮塌在掌心,握了握拳又舒展开,将针插在线团上,拿起木棍将砂锅里的中药搅动了下,又盖了起来。
待煮好之后,分好药,端至床边,看着面容苍白,中风在床的父亲黄剪刀,黄斐勉强笑了笑说:“药还有点热,儿子先给你擦擦身体吧。”
黄剪刀闭上眼,轻声说:“家里没钱了,你打哪里弄来的药。咱们虽是穷人,可不能偷摸拐骗。”
黄斐张开双手:“打铁还是能赚几个钱,儿子虽然没跟爹打过铁,但毕竟看了好多年,总还是会点。放心吧,这药是用菜刀抵出来的。大夫说了,爹只是轻微中风,休养三个月便会好起来。你也是,衙役白拿菜刀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何必与他们置气。”
黄剪刀哀叹道:“你看中了对门许屠夫家的女儿,爹总要给你存点聘礼钱,往日里衙役带走一把菜刀咱也就认了,可这次竟要带走七把,咱要卖多久才能赚回来,这群人,太过分了。”
黄斐给父亲擦拭好身体之后,喂了汤药,感慨了句:“搁下书拿起锤才发现,这些年爹过得并不容易。”
“斐哥哥。”
轻灵的声音从外面传来。
黄剪刀嘴角动了动:“去吧,这会用不着你伺候。”
黄斐想了想,走出门去,看着准备翻墙而入的许翠,咳了声:“门没锁,翻墙就不用了吧。”
许翠是个屠夫的女儿,大大咧咧惯了,见黄斐出来,从不高的院墙上跳了下来,拍了拍手说:“你不是缺钱吗?又不要我家的钱,现在衙门正在招书吏和杂役,一个月两三贯钱,足够给黄叔叔看病了。”
黄斐摇了摇头,苦涩不已:“翠丫头,衙门再缺书吏、杂役,也不用招,两三贯钱,这也就是骗人的把戏,两三袋米都没有,一个月只有一袋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