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弗站在府衙大堂外,看着顾正臣判决如流,不由得心头火热。
这位是告府衙班头带人白吃白喝赊欠账目的,这人林弗认识,府衙门前大街之上的醉春风酒楼的东家杨水仙。
搁府衙外做酒楼生意,确实有得赚,酒客多,尤其是繁华时,更是数一数二的大酒楼。只不过这几年不行了,整个晋江城都衰落了,他这酒楼生意也是一落千丈。
在这种情况下,府衙赊欠白吃白喝就奉陪不起了,可又不敢得罪府衙的官员,只好自认倒霉。眼看着酒楼都要吃垮了,这群人还没半点还账的意思,杨水仙不止一次给官府内送礼说关系,希望府衙能给点钱。
可礼物送过去,人家收了,钱该不该还是不给。
杨水仙被逼到了绝路,眼下见顾知府如此生猛,处理起来毫不拖泥带水,果决刚猛,想着要点账目并不会得罪其他人,索性站了出来喊冤。
林弗看向顾正臣,这个年轻的知府一如判决赵三七案时一样,让官吏自己站出来。
好嘛。
果然板子之下必有怂人,班头林枫与一干衙役很光棍地承认了。
顾正臣看着认罪的林枫等人,沉声道:“按大明律令,恐吓、取人财物者,以衙署名义敲诈他人财物者,按窃盗罪论处,严重者发配边军,永不还乡!念在你们坦诚的份上,限你等十日之内清还账目,首恶领一百杖,其他领八十杖!”
林枫哭丧着脸,刚刚还打了武二,这就轮到自己挨揍了……
顾正臣解决案件的速度又快又狠,能不麻烦行省参政的,那就不麻烦,能不麻烦老朱的,那就不去打扰他老人家,自己一个人全办了。
徒刑、流放干不了,打板子总还是没问题。
百姓乐见官吏挨板子,毕竟噼里啪啦一顿揍,皮开肉绽求饶哀嚎,给人留下的印象深刻至极。流放三千里,那算啥印象,带个枷锁出门去,百姓也谈论不了几句话……
索性能打板子的,全往板子上凑,像是王信虔这种死罪的,那就没办法了,暂时关着。打死一个通判杨百举可以说成意外,他小子身体不好,平时不锻炼,挨了几棍子不小心死了,可如果打死的人多了,老朱饶自己,那群御史估计又少不了吐口水。
林弗见杨水仙得到了府衙承诺,连连点头。
王升拉了拉林弗,低声道:“咋样,这顾知府不愧有青天之名吧,至少真为人办事,爽快、利索,当堂给整好了。你看看,这个是状告府衙工房吏员私役匠人,导致匠人半年没回家的,好嘛,又是一顿板子……”
林弗看向吴康、秦信两个同知,他们脸色铁青,却什么都做不了,甚至于连话都没说。看得出来,顾知府已经完全压住了这两人,至少明面上如此。
“再等等吧。”
林弗依旧没下定决心。
新来的知府侵略如火,果决如钢,可毕竟是刚到泉州府,对这里盘根错节的力量缺乏了解。
府衙问题只是泉州府问题的一部分,并不是全部,真正影响与左右泉州府的,未必全都在府衙之中,地方上的豪门才是最可怕的力量。
相对于林弗这种还有点退路的人而言,选择观望的居多,可对于那些几乎活不下去的百姓,则将最后的希望放在了顾正臣这里,纷纷站出来喊冤。
顾正臣一连判决了八个案件,已至午时,看着百姓不愿离开,还有人不断喊冤,顾正臣干脆连午饭都没用,接着审。
知府不吃饭,其他人自然也没机会吃饭。
这一日,府衙审案至天黑,再得到府衙明日继续放告、处理冤情的保证之后才缓缓散去。
顾正臣累坏了。
百姓申冤,往往证据匮乏,想要找出真相需要集中精神分析各种细节,并在短时间内抓住被告的破绽,继而突破案情,以律令为准给予判决、执行。
整个过程中耗费精神很大,加上午饭都没吃,疲惫不已。
萧成将热好的手巾递给顾正臣,敬佩地说:“自从进入晋江城之后,第一次见到百姓带着笑从府衙外走过,陛下选你来这里是对的,你确实是一个有能力的好官。只不过——”
“什么?”
顾正臣擦了擦脸。
萧成皱眉问:“为何从推官王信虔家中搜出来的钱财并不让盘点,也不计入府库,那里少说也有四五千贯钱吧,若将那些珍宝、地契变卖,说不得更多。”
顾正臣笑道:“这笔钱自有其他用处,不走府库。”
“你该不会是想私吞吧?”
萧成直言不讳。
顾正臣白了一眼萧成:“我若私吞还会让你知道?这笔钱是给远火局准备的,当然,需要先得到陛下许可。”
萧成放松下来,只要不是顾正臣贪了就行。
顾正臣惦记着远火局,那里实在是耗费钱粮,这还只是研究阶段,一旦定型,进入批量生产与批量测试,那耗费的钱粮更多。
泉州府官员贪污来的这些钱一旦进入府库账目,行省衙署便可以伸手,朝廷也可以伸手,有时候你不给都不好收场。
顾正臣也想将这些钱用在重建泉州府之上,可泉州府发展的困难并不是钱的问题,而是官府、地方豪门、海寇、海策等问题的集合。
既然这些钱入了府库很可能会被省里、户部提走,不如直接交给老朱,让老朱转给远火局。
顾正臣正吃饭,张培走了进来,道:“老爷,有一个名为黄斐的铁匠,说想要加入府衙充当衙役,在门外求见。”
“不是对外留了消息,明日清晨过问招募之事。”
顾正臣扒拉了一口饭问。
张培道:“已经告诉过他了,只是依旧不走,坚持求见。”
顾正臣皱眉:“可是有什么难言冤情,让他去二堂候着吧。”
张培应声离开。
李承义看着匆匆吃了饭便起身的顾正臣,有些感叹当个好官并不容易。
二堂。
顾正臣打量着有些书生气的黄斐,微微皱眉:“本官见过不少铁匠,可像你如此文雅秀气的,着实是第一次见到。”
黄斐规规矩矩作揖,然后说:“小子是府学生员黄斐,只不过因为家境贫寒,加之父亲病倒在床,故而弃笔从铁匠之事。”
“生员,怪不得。”
顾正臣示意黄斐坐下,然后问:“说吧,有何冤情不能等上一晚。”
黄斐愣了下,连忙解释:“小子前来并非为了伸冤,而是想来求证。听闻府衙招募吏员、杂役,我本以为是讹传,可当看到府衙告示之后才明白这是真的。历来府衙缺人,只需要下一纸文书,轮到谁服徭役,地方上自会遣送而来。为何这次府衙竟行招募之事,着实令人不解。”
顾正臣见黄斐说话条理清晰,头头是道,笑着回道:“府衙缺人,下文书至地方,等遣送来服徭役之人少说也需要半个月,可本官没半个月可等。发出招募告示,一可以让休沐而去的胥吏、衙役有危机感,从而回到府衙,二是想寻一批新人,这些新人需要底子干净,手也干净,且不会对本官阳奉阴违。”
黄斐听到顾正臣的话,问道:“如此说来,府衙告示竟是真的。那胥吏月给三贯、杂役月给两贯,不是欺人之言?”
顾正臣微微摇头:“泉州府百姓都在看着府衙动向,看着本官,若公然以告示欺人,府衙的威信何在,本官的威严又何在?告示之上,一字不虚。”
黄斐起身,不安地说:“今日我在府衙外看顾知府判案,有理有据,大快人心。可为何竟做出如此不智之事,留人把柄,岂不是害了自己官途。顾知府一走,这泉州府定会再次陷入黑暗!闪电之后的黑暗,更黑!”
府衙不可能拿出大量的钱粮去供养胥吏、杂役,顾正臣开出的价码远远超出了朝廷月给六斗米的价,这算什么,你一个长官总不能私自动用府库的钱养官员吧?
府库的钱不能动,动了就会被人抓住把柄。
若顾正臣自己出钱养官,那更是死罪。
黄斐想不明白,一个聪明人怎么会犯下如此昏招。
顾正臣看着黄斐,对此人相当满意:“至于本官如何且不论,只一句,你想当衙役还是胥吏?”
黄斐看着镇定自若的顾正臣,直言道:“我想要钱。”
顾正臣愣了下,嘴角微微一笑,问道:“你住在哪里,家中还有几口人……”
在黄斐离开之后,顾正臣将记载着黄斐信息的纸张交给张培:“让秦松派人调查下黄斐,告诉他们小心盯着卜家,这个家族与府衙中关系密切,今日我处置了这么多府衙中人,一步步逼近吴康、秦信,相信他们用不了多久便会有大动作。”
张培了然。
通判宅。
唐贤面对吴康、秦信,脸色严峻:“顾知府好手段,这是先去羽翼,再要我们的命!如今府衙内吏员、杂役人心惶惶,若他再度发威,不少人会主动交代,到那时,你们和我一样,想脱身都难!高参政来晋江还需要几日,我们必须想办法拖住顾知府!”
吴康咬了咬牙,踱步道:“我倒有个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