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衙,照常点卯。
只不过点卯花费的时间很短,毕竟太多胥吏与杂役挨了板子,一个个都回家养伤去了。
人手不足,府衙运作困难。
面对这种情况,顾正臣从应招募而来的人员之中,挑选了二十七人加入府衙,充当胥吏与杂役。
黄斐并没有里长经验,对地方事不熟悉,原本想当个皂隶,但顾正臣见他是个读书人,且懂筹算学问,便安排在了户房办事。
梁桦原是晋江县巡检,曾带领衙役与百姓抗击海寇,颇有名望,只是为人正直,遭了排挤,只好回家。听闻顾正臣为民办事,还打死了杨百举,观望几日,见顾正臣雷厉风行,深得民心,这才投靠而来,被顾正臣安排在了兵房。
许岚是晋江有名的孝子,母亲听说顾正臣的事之后,说什么都要让许岚去听差,帮衬帮衬。顾正臣收下,安排在了刑房。
工房有钱邦,礼房有卫敬止,黄科从狱卒成了狱头,赵三七领两班衙役,林威调入吏房。
自此,经过一番明争暗斗,顾正臣终于在府衙中安插进去了一批听从自己命令的胥吏与杂役,初步掌握了府衙的控制权。
面对强势的顾正臣,同知秦信与唐贤使不上半点力气。
秦信气得直跺脚:“他倒好,将我们的人一顿揍,他的人全都进来了。一开始说得好听,不会放人进来,只是虚张声势。现在好了,一口气二十七人,六房中管事的全是他的人,狱房、衙役也是他的人!唐通判,你向来多智,倒是想想法子啊。”
唐贤哀叹连连。
面对一个强势的知府,身为下属的通判能有什么办法,弄不死他的,只能让他变得更强大。
斗了几次,现在好了,府衙里已经不由自己人说了算了,加上顾正臣严控官员、胥吏、杂役出入,想出个门都难。
唐贤敲了敲桌子,眉宇间满是忧愁:“现如今,只能盼着高参政早点来泉州府,将他停职待参。”
“可高参政什么时候来!”
秦信坐了下来,又起来,躁动不安。
按照顾正臣如此“夺权”,用不了几日便会对府衙内官员动手,毕竟监房里已经关押了不少人,尤其是推官王信虔,此人知道的事很多,一旦开口说话,停职待参的可就是自己啊。
“急信。”
张九经急匆匆进入房间,将一封信递给唐贤:“吴同知从惠安县差人送来急信。”
唐贤接过,急忙拆开,只看了几眼,脸色就骤然大变,沉声道:“周渊做事不利索,被顾正臣抓了尾巴。”
“什么?”
秦信接过信仔细看去,手有些哆嗦:“周渊怎就如此不小心,不是派人告知他了,缘何还要冒险行事!”
唐贤摆了摆手:“事情已经发生,再追问缘由已无意义。张师爷,可有高参政的消息了?”
张九经摇了摇头:“目前还没有,不过猜测应该快到了。”
唐贤皱眉。
快到了,也就是还没到。
顾正臣是一个动手果决,下手狠辣的人,他在府衙多一日,自己可就要煎熬多一日。
唐贤没对策,秦信也没主意,只能干瞪眼。
知府没升堂,躺在知府宅里睡大觉。
午时。
顾正臣微微睁开眼,从床榻上走了下来,坐在铺满眼光的桌案前,思考着什么。
萧成站在窗外,敲了敲窗棂:“张培回来了。”
顾正臣眼神一亮。
张培急匆匆走来,从怀中取出两本账册,对顾正臣笑道:“老爷,不辱使命。”
顾正臣接过账册,心情顿时大好:“派你去惠安县可真是选对了人。”
张培咧嘴憨笑。
盯着吴康,只是幌子。
吴康被盯住之后,不能脱身又不得不想尽办法脱身。
而张培的作用,主要是吴康脱身之后。
吴康每一次脱身,都意味着暗中有计划、有行动。
张培则隐在暗处,窥闻消息。
后来时汝楫“灌醉”张培,吴康离开了惠安县城去了周渊设置的临时营地,时汝楫以为张培醉了,只让人留意其动静,却不料自己的卧房已经进了“贼”。
顾正臣翻阅着账册,这是时汝楫记录的黑账,上面记录了时汝楫与县衙官吏收了多少黑钱,瓜分了多少。
不得不佩服时汝楫,这是一个心细如发的人,数目与人物写得清清楚楚也就罢了,时间、地点也写得明白,甚至还记录了对方收钱时的反应,比如这里:
洪武五年七月三日,于唐家大院送唐琥白银八百两,琥嗔怒。吾惶恐,再送白银一千两,琥大喜,称赞“善才”。
顾正臣继续搜寻账册,一页页翻找,手指停了下来,眉头紧锁:“洪武六年九月九日,于塔子楼送卜寿黄金麻雀两对,寿笑骂:吾乃雄鹰,霸绝一方,岂是麻雀可比,不取。十二日,耗黄金十二斤为雄鹰送之,赞不绝口。”
萧成不屑地抬了抬眉头:“雄鹰,霸绝一方?这个卜寿的口气不小啊。”
顾正臣凝重地点了点头:“相对于唐贤,杨百举等人,我最在意的,还是卜家。他们与官府的关系过于密切,就连时汝楫这种地方知县也巴结于他,甚至不惜重金,这些贪官污吏,不会平白无故巴结一个寻常大户,这里面定有我们不知情的事。”
巴结也好,贿赂也罢,目的是得到更大的好处,要不然谁给谁送礼。
可卜家能给时汝楫带来什么好处?
账册里没有提。
顾正臣用了半个时辰,翻完了两本账册,里面不仅记录了唐贤之子唐琥收钱,还记录了唐贤的管家唐二、师爷张九经收钱,杨百举、吴康、秦信的名字虽然不在里面,但也有迹可循。
比如吴康有个侄子名为吴驿,在晋江城做的是古玩买卖,时汝楫虽然没给吴康送钱,却在吴驿那里每年都会进购多达一千两的古陶瓷。
这种迂回受贿的路径虽然隐蔽,但并不是没有破绽。
顾正臣合上账册,有些头疼。
都说大明开国初期民生凋敝,百姓穷困潦倒,顾正臣走过惠安县,虽说没见饿死人,但也没几个能一天吃三顿饭的,一些百姓更是家徒四壁,几乎没了活路。
可硬是在这种破败的地方,惠安县县衙竟然在短短四年时间里,搜刮出了至少五万两白银。
这里面除了私分县库钱粮外,恐怕大部分都是加税于民、加税于商索取来的。就如双溪口的百姓,没有鱼也收渔课,额外还得买票盐。
“抓人吗?”
张培活动了下手腕,很想亲手将这些贪官污吏全都抓起来!
顾正臣将手拍在账册之上,手指扣了扣,摇头道:“这账册关系的人太多,没有一个月,很难将所有人审问清楚,一一定罪。可对方不会给我们一个月了,高晖将至,他可是行省参政,有权压制我。所以……”
萧成冷了脸。
张培着急起来:“总不能让他们逍遥法外吧,账册之下,高参政也不好反驳。”
“保管好了,丢了的话,整顿泉州府官场可就难了。”顾正臣起身,将账册交给萧成,然后看向张培:“高参政这个时间来泉州府,本身就是他们请来的帮手,寄希望于他就太天真了。账册落到他手中,他有一万种方法否认账册,也可以让账册消失。”
萧成将账册收入怀中,贴身存放,冷着脸问:“难道什么都不做?”
顾正臣微微摇头,看向窗外,目光中透着冰寒:“不,我们没时间抓那么多人,审那么多人,但有时间抓几个人,审几个人,还有——杀几个人!梅鸿也该回来了吧,府衙可以戒严了。”
晋江城,西城门外。
一队雄壮的水师军士押解着唐八户、林清汤等四十六名海寇,后面还有板车拉着一堆尸体。
淮安卫指挥同知储兴亲自带队,威风凛凛进了城门洞,刚入城便扯着嗓子喊了起来:“顾知府得知海寇进犯惠安,运筹帷幄,前调泉州卫军士,后差水师协助,杀海寇二十一,俘虏四十六!”
消息顿时炸开,整个晋江城热闹起来,无数百姓纷纷跑出来围观。
唐二在外面看到唐八户、林清汤等人竟然被水师抓了,亡魂大冒,连忙跑回府衙想要通风报信,可刚一入府衙便看到了班头赵三七。
赵三七冷着脸,手中水火棍猛地一顿地,喊道:“顾知府有命令,府衙戒严,任何人不得走动!唐管家,还请往一旁候着,若是违抗了府尊命令,怕是有板子吃。”
唐二脸色苍白,顾正臣将事情做绝了,他甚至连府衙都开始控制起来!
完了,这下彻底完了。
该死的,唐八户、林清汤他们不是在惠安县,怎么突然之间就被抓了!
水师!
为何水师的人会跑去惠安?
唐二感觉浑身发冷,整个晋江城变得喧嚣起来,可唐贤、秦信他们还蒙在鼓里。
府衙前街。
一个身材瘦长,站立如杨木挺拔的中年人盯着一干海寇与水师军士,略显黝黑的脸上无悲无喜,浓密的眉毛之下是如柳叶的眼眶,里面藏着锐利的光。
青衣儒士站在中年人身旁,嘴微微张开,口水黏连出一个泡沫,旋即破碎:“高参政,这泉州府衙动静好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