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寿庚?!
顾正臣凝眸,微微眯起的双眸之中闪烁着杀机。
萧成感觉到了冷森森的气息,不由得看向顾正臣,皱眉问道:“这蒲寿庚是何许人,你似很是仇视此人。”
顾正臣握了握拳,压抑着嗓音:“仇视?恨不得食其肉,啖其血!”
萧成深吸一口气,相处这么长时间,自己是第一次见顾正臣如此恨意滔滔,哪怕是被人放毒蛇,哪怕是林琢被人害死,哪怕是周渊命军士伪装为海寇害民,甚至是之前平凉侯费聚的干儿子费强欺负刘倩儿,也不见顾正臣如此仇恨。
李承义上前一步,沉声道:“蒲寿庚祖上并非中原之人,而是大食人。南宋皇帝宽仁,以其为泉州市舶司提举,掌泉州市舶司长达三十年。三十年间,其积累了海量的财富,缔造了极大势力。后来背叛宋廷,投效元廷,不仅如此,他还大肆屠杀了流落泉州的南宋宗室!”
萧成震惊不已,张培也不由得咬牙切齿。
顾正臣目光冷厉。
宋人是汉人,大明人也是汉人,同为一族,自是同仇敌忾。
杀了南宋宗室,和杀了自家乡亲父老没区别!
在元朝统治的近百年之中,汉族人日子并不好过,人一难过就容易想过去。元廷之下的汉人想的过去是哪里?
宋!
宋是汉人心中的魂魄,只不过这个在那一场战争中被打得魂飞魄散。但无疑,广大的百姓在内心深处,依旧想念着宋朝。
也正是因此,刘福通在杀了白马乌牛祭告天地的时候,才会对世人说,韩山童这家伙是宋徽宗八世孙,当为中国主。
至于韩山童为啥不姓赵而姓韩,老刘没解释,但老刘说了,自己没改过姓,是宋朝大将刘光世的后人,应该辅助旧主起义,恢复宋朝天下。
后来韩山童被弄死了,但刘福通看到过“宋徽宗八世孙”的号召力,觉得牛都已经吹出去了,既然八世的韩山童,那就找九世吧,又将韩林儿从树林子里挖了出来。
韩林儿在亳州称皇帝,建国为宋,年号龙凤。
为啥叫宋,不叫汉、唐?
因为这里的汉人听长辈说得最多的就是宋代的那些事,老人一张嘴,一唠叨,就是当年明月、宋时人间……
而被汉人当做魂魄的宋,纵是浴火重生成了明,也依旧对宋有着诸多继承,风俗、称谓、礼仪等等。灭宋的元,是汉人的仇敌。
老朱化璋,赶走了元廷在中原的力量,只能退到关外放牧去。
而杀害南宋宗室的蒲寿庚,是汉人眼中的叛徒,他将背叛做到了极致,将屠刀一次次扎入了宋最后的残缺的身体!
后来的崖山之败,染血无数,其中就有蒲寿庚的影子,是他为元廷提供了作战所需要的一应船只,是他为南宋的覆灭添了一铲土!
曾经受恩于宋,荣华富贵全是宋给予的,蒲寿庚之所以能掌控泉州市舶司三十年,成为罕见的巨富,全都是宋皇帝对其信任有加。
大宋将倾,天下变色。
在那种绝境之下投降的人无数,可没有几个像蒲寿庚投降了之后,喊了一声元爹,然后转过身将刀子插在了宋爹的肚子上!
蒲寿庚最大的恶,就在于他背叛得太彻底,不仅杀南宋宗室,还杀南宋士大夫,南宋军士,流落泉州的汉人!
当年,泉州许氏家族起义兵掩护二帝南逃,被蒲寿庚几乎灭族。
泉州清远少林寺也就是赫赫有名的南少林寺,千余僧人反对蒲寿庚降元,蒲寿庚带一万军士杀入南少林,屠灭千僧,只有数十僧人逃出幸免。
蒲寿庚通过杀戮的手段,向元廷的人证明了自己是一条忠诚的狗,只会帮着元廷咬人的狗。
顾正臣看向吴康,咬牙切齿:“你的意思是,如今卜家是蒲寿庚的后人?”
吴康重重点头:“没错!虽非蒲寿庚一脉,却也是蒲寿庚亲弟弟的后世子孙。你既然知道此人,应该对其财富有过耳闻吧?”
顾正臣摇了摇头:“我只知此贼之恶!”
吴康回想着,沉声说:“你是知道的,南宋时海洋贸易频频,市舶司的油水更是巨大。而蒲寿庚不同于其他人,别人当市舶司提举最多三五载,而他掌控泉州市舶司足足三十年,直至南宋灭亡。南宋莆田刘克庄见过蒲寿庚的财富,称其为陶朱公。”
顾正臣眉头紧皱。
陶朱公指的是春秋末期的范蠡,传闻中兴越灭吴之后,带着西施跑到西湖定居的那家伙。西施和范蠡有没有关系且不说,但范蠡被世人称之为“文财神”,也被称之为商圣、商祖。换言之,商人里面最成功的,最有钱的,开宗立派的,就是这家伙。..??m
将蒲寿庚与范蠡相提并论,可见其富有程度。
吴康叹道:“只挑几样说,当年蒲寿庚的宅邸占地三百余亩!”
萧成有些惊讶,这丫的再大四倍就赶上老朱的皇宫了。
吴康继续说:“蒲寿庚家中有花园、棋盘园、书轩、讲武场、祠堂,他还设了个三十二间巷,分给三十二名美女居住,这些美女的用途只是充当棋子……”
“在晋江出海口附近,有一座宝觉山,蒲寿庚命人在那里营造瞭望楼阁以望海舶,而在瞭望楼之下,建造有‘一碧万顷亭’,又名天风海云楼。而海云二字,正是蒲寿庚的字。”
“顾知府,你不知道当年蒲家到底有多强盛,市舶司的船只全归其调度,数量之多,船只之大,极是罕见,不说其手中势力,仅仅是家奴,其便有三千之众!”
顾正臣听闻,心头也不禁震惊。
仔细想想,这惊人的财富未必有夸张。
要知蒲寿庚杀戮了一批人,其财富直接归入自己手中,这不算什么,可长达三十年时间掌控泉州市舶司,通商之事,海关、港湾、船舶等都归其管辖,这期间积累的财富是难以想象的。
吴康看了一眼顾正臣的表情,苦涩一笑:“虽说降元之后,蒲寿庚并没有活多少年,但凭借着其巨大的财富,蒲家并没有立即衰落。后来因为元廷人等问题,更为重视被征服之后远道而来的色目人,市舶司的管辖权自蒲寿庚之子后,开始旁落于这些色目人手中。”
“虽说蒲寿庚也算是色目人,可蒲寿庚的祖辈可以追溯至唐时,多代同化下来,已算不上纯正的色目人。在蒲家失去对市舶司的管辖之后,蒲家开始分家。出于对局势的不确定,加上为了避免元廷打压与宋朝遗民报复,蒲家除了一支继续姓浦之外,其他几支变换了姓氏,有姓黄,有姓杨,还有一支,姓卜。”
顾正臣终于明白过来,所谓的卜家,其实是蒲家,这些人出于各种原因的考虑换了马甲。
吴康长长叹息:“三十几年前,一支隐在暗处的卜寿一脉开始活动,后来支持陈友定成为闽王,只是陈友定不是红巾军的对手,为皇帝派遣的大军打败,后来陈友定的下场你也知道。而卜寿见陈友定失败,便转而支持大明,曾送汤和不少军粮,为水师提供了一些船只。”
“凭借着先辈积累下来的无数财富,卜家开始拉拢官员,无论是文官还是武官,只要能听卜家的安排,就会有实打实的好处。你是知道的,朝廷那点俸禄少得可怜,在这种情况下,吃大户,拿大户,便成了常态。”
“正所谓吃人嘴软,拿人手短,总吃人家的,一旦他们出点事,请求办点事,总需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些年来,被他们用金钱买通的官员不计其数,就连我与秦信、唐贤等人,也纷纷听其安排行事。”
顾正臣紧锁眉头:“区区一个大户,纵是有些财富,也不至于让你们如此服服帖帖吧?以你们的贪婪程度,难道就没想过找个由头将其抄家,所有财富不尽入你们之手?”
吴康无奈地摇了摇头:“顾知府,谁有这种想法,谁先死。你永远不知道他们背后到底站着谁,也不清楚其他蒲家之人去了哪里,是在朝中为官,还是隐在暗处。卜寿家里的财富有多少我不清楚,但我见过他轻而易举拿出了二百枚珍珠,而他们并非蒲寿庚嫡子嫡孙一脉!”
因为未知,所以忌惮。
深不可测的财力,不知多大的关系网,背后有多少人手与势力,这些都不清楚,但凡是个聪明人都不会轻举妄动。
顾正臣沉思良久,问道:“卜寿如此耗费财力,广结官吏,总不能只是为了享受这种暗中操纵一切的快感吧,他的目的是什么?”
吴康呵呵一笑:“顾知府如此聪明,想来应该清楚,人失去过,总想要夺回来!”
“市舶司?!”
顾正臣悚然。
吴康重重点头:“没错,卜寿的目的是市舶司。这些年来,市舶司的买卖从来都没有中断过,只不过,以使臣的名义进行。而这些所谓的使臣里,包括见过皇帝的使臣,有一些——只是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