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同知,没有参政,连个推官都没有,泉州府七县的事全都压在了顾正臣身上。师爷李承义遭遇的打击太大,已是神魂落魄,整日关在小黑屋里不出门,指望他分担点事是不可能了。
身边的吏员里面,也就黄斐、卫敬止有些能力,只不过黄斐主管户房,需要负责安排人到各地买粮入库,手盯着各地田亩垦荒事宜,还接受了新的任务:盘查各县备灾粮仓,确保赈济粮到位。
卫敬止主管礼房,最近也很忙,府学需要修缮,召集生员回来读书,还需要督促各地做好教化事宜,有行善人家,至孝之人,贞洁烈妇,需要核实,该奖励牌匾的奖励牌匾,该奖励牌坊的奖励牌坊……
这样一来,顾正臣身边就没了几个可用之人,像是林白帆、张培、梁桦等人,听命办事可以,让他们分析文书,找出问题,提出对策就太难了。
无奈之下,顾正臣只能苦熬,上午处理公文,下午审案,黄昏开始会见六房,召见地方耆老,入夜了还得审核账目……
加上泉州府累年积压了不少冤案,年份已久,有些人都已经被判斩首或流放几千里了,想要从这些卷宗里找出问题来并不容易。
无论如何,顾正臣都以坚强的意志坚持了下来,一日最多时决断六十余件事,批给七县公文二十六份,处理案件十一件。
一桩桩事,一封封公文,一件件案子,如同砥砺,磨炼着顾正臣。
成长本身就是砥砺前行,而砥砺的过程必然有沉重、痛苦与折磨。不承受这些,如何磨出锋芒?
这和玉不琢、不成器一个道理。
顾正臣从知县到知府,面对错综复杂的局面,一个个强劲的对手,积累如山的文书,日复一日,终于有了从容之态。
因为顾正臣的拨乱反正,整顿官场,蠲免两税,安抚民心,兼养济院重塑孝道,匡正府学以正教化,整顿常平仓以应天灾,短短的半个月,泉州府百姓的精神面貌已焕然一新,往日里游走于城内目光无神的百姓,叫卖用力却一脸忧愁的小贩不见了,转而多了许多笑脸。
没有了两税烦忧,顾正臣又摁住了七县,不准擅自征调百姓做苦役,这就让泉州府百姓可以安心垦荒,也能盼着过一个轻松的年。
这一日,赵三七通报:“泉州港水师孟万里孟千户求见。”
顾正臣连忙让其进来。
孟万里恭敬行礼,然后拿出了一份文书双手呈了过去:“顾知府,收到消息,吴总兵的船队明日一早便会抵达泉州港。”
顾正臣接过文书看了看,微微点头,问道:“张指挥使在泉州港治理水军可还顺利?”
孟万里脸色有些异样,呵呵笑了笑:“顺利,很是顺利。”
自从张赫来了之后,不仅强硬接管了水师,还接管了市舶司,连同泉州卫抽调过来的三百军士也被编入其内。
最近这段时间,张赫不断练兵,每日上午都少不了踢人下水,美其名曰训练水性。
顾知府送来了一批渔夫船家,结果也被张赫摁着丢到了水里去,结果看了看,这群人丫的比水师军士游得还快,连潜水都憋得更久,于是乎,水师军士更倒霉了……
张赫是个猛人,谁都招惹不起,索性就任由他折腾。
孟万里想到什么,说道:“顾知府,黄指挥同知有意想一起出航,苦于不好开口,让我等转知。”
顾正臣皱了皱眉:“他身为一卫之长,不应离开。”
孟万里知道顾正臣不会轻易松开,又说出了第二个理由:“黄指挥同知说,张指挥使有功劳,他日再立新功,未必能久留泉州。”
顾正臣凝眸。
黄森屏的意思是,张赫是个有能力的,有能力的容易升官,他若是被调走了,泉州府航海的事总需要有人接手。
换言之,黄森屏想要当张赫的副手。
储兴、孟万里在泉州港属于临时差事,本身是淮安卫的人,一家老小都在那里,不可能长年累月在泉州府。
顾正臣想了想,开口道:“让黄森屏明日与本官一起迎接靖海侯。”
孟万里应声而去。
顾正臣低头沉思,黄森屏有过水上作战经验,让他出海原不需要犹豫,何况如今泉州卫里面还有一个为人正直、忠于朝廷的于四野,黄森屏离开一段时日也不要紧。
问题就出在历史上,按照原来的历史轨迹,黄森屏将会于明年也就是洪武八年出海,当然,他出海是老朱委派的,以使臣身份。
可问题是,也不知道黄森屏到底遇到了什么事,以至于拖家带口,将整个宗族,连带着不少百姓一起带出了海……
丫的,这就不是偷渡,这是大规模移民啊。
黄森屏那时候做出这个决策,到底与泉州府黑暗的官场有没有关系,与卜家存不存在关系,已无可知晓。以府衙的做派,卜家的强势,欺负下黄家,让其无立身之地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毕竟玩残一个家用不了多长时间,而那时候的黄森屏也没实力对抗府衙、卜家这种庞然大物,最好的出路,可不就是带人出海……
不过按照顾正臣的猜测,黄森屏极有可能与府衙、卜家存在一定的关系,比如卜家借助黄森屏出使的身份运下货,要不然谁给黄森屏提供的好几条大船?
市舶司的人不是瞎子,你是出使,不是搬家,大明出使小国谁会带那么多人,人家也接待不起啊。
至于黄森屏流落到勃固岛,损失惨重,这其中是不是夹杂着黄森屏带人干掉卜家的人手,借势流亡在外,那就不好说了。
当然,这一切都是顾正臣对那一段模糊的、只言片语历史的揣测。
当下的历史与史书中的历史已截然不同。
现在的黄森屏不再是一个不起眼的使臣,而是泉州卫指挥同知,泉州府衙也没了那么多贪官,卜家也彻底被灭了,黄家还好好的,没被人欺负。
最主要的是,市舶司在顾正臣的控制之下,黄森屏根本没机会带宗族与一群百姓出海。
从历史上黄森屏跑出去带了所有人的记载来看,这家伙是个重亲情的,不太可能一个人跑到海外去垦荒,没有基础,没有人手支持,就算他流亡海外也做不成事。
这一世,已大不同。
翌日一早,顾正臣带张培、林白帆赶至泉州港。
张赫、储兴、黄森屏、陈大河等人已在等候,纷纷上前行礼。
顾正臣看着港口停泊的大福船,对张赫问道:“训练得如何了?”
张赫肃然道:“随时可以出航。”
顾正臣看向陈大河、王浮屠等人,见其点头,满意地笑了,对张赫等人说:“等靖海侯送来东西之后,你们需要在五日之内做好最后的出航准备,确系没有问题之后,十一月二十日出航。”
张赫、陈大河等人纷纷点头。
顾正臣走在码头上,似乎想起什么,回头看了看港口岸边,问道:“那些拆下来的大碗口炮搁在哪了,让人送到府衙,找人给熔了打些器物。”
储兴低头,看着鞋子,脚丫的大拇指还不断上翘。
孟万里转过身看风景。
张赫大大咧咧,呵了声:“也不知道是哪个笨蛋竟私自将大碗口炮从船上给拿了下来,我已经让人给重新放了回去。大碗口炮虽有诸多不好,可关键时候也能发挥点作用,运气好时,砸死几个倭寇海贼没问题。”
顾正臣脸色有些难看,看着张赫咬牙切齿。
张赫还不自知:“储兴他们也是无能,这么多大碗口炮被拆下来堆在港口竟还不知道是谁干的!若是让我抓住那个可恶的家伙,非要将他踹下海里不可。”
“顾知府,你似乎身体不适?”
张赫终于察觉到顾正臣的脸色和眼神很不对劲。
顾正臣甩了甩袖子:“你要将我踹下海?”
“啊?”
张赫有些傻眼。
顾正臣愤怒不已:“啊什么啊,我就是你要找到的笨蛋!是我下令拆下来的大碗口炮!林白帆,将储兴、孟万里给我丢水里去!”
储兴、孟万里也跟着傻眼了。
储兴委屈巴巴:“顾知府,是张指挥使命我们搬回去的,你说的,港口听他的安排,这和我们没关系……”
孟万里直点头。
顾正臣才不管这些,这两个浑蛋,明明知道是自己下的命令,竟然不告诉张赫。这里面除了想看张赫的笑话外,恐怕就是不舍得这些破铜烂铁,真将它们当宝贝了!
张赫这才明白过来,感情自己这些天骂的那个家伙就是顾知府,我的亲娘啊……
不行,储兴、孟万里必须下水,这两个家伙坑我啊!
张赫怒视储兴、孟万里之后,对顾正臣说:“这大碗口炮可是好东西,水师船上有了它,能威慑倭寇海贼,隔好远他们就要跑路了。”
顾正臣哼了声,很是不满地说:“水师要的不是威慑,不是将他们吓破胆跑路,要的是将他们消灭在大海之上!去,将大碗口炮全都给我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