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柜崔辛并不认识眼前的人,还以为是其他行当的掌柜,拍了拍手中一叠崭新的大明宝钞,道:“这宝钞好得紧,色彩鲜明不说,尺寸也适合,最让人欣喜的是,皇帝也在宝钞上面,有皇帝保佑,日后生意定是越做越顺。”
陈宁有些不甘心,追问了句:“就没什么不足之处吗?”
崔辛打量了下陈宁,脸色一沉:“你这人心思忒阴暗,朝廷好好的宝钞,非要找出不好的地方?吹毛求疵,不知所谓!”
说完,崔掌柜便甩袖而去。
陈宁恨得咬牙切齿,可又不敢当着朱元璋的面发作。
朱元璋见陈宁出了丑,只是呵呵一笑,不以为然,便走入了大明钱庄之内。
五个窗口,五个柜台,全都是顾正臣画的图纸,费震找人垒砌的,因为高强度玻璃问题还没解决,柜台窗口两侧与上部全都用青砖垒实了。
柜台里面是办事的吏员、司会,每个柜台外摆放有椅子,门口还有发放牌号的吏员。
主事萧逸在柜台隔壁房间里记录与统算,听吏员通报皇帝来了,还没出门迎接,朱元璋、胡惟庸等人已推门走了进来。
一番礼仪之后,朱元璋坐了下来,看向萧逸问道:“怎样?”
萧逸取来账本,恭恭敬敬递了过去:“陛下,截止目前,已兑出大明宝钞二十六万贯余,目前数额还在增加之中。”
朱元璋接过账册看了看,这账册已不再是四柱清册,而是四脚账,上下两式,上面记录了大明宝钞的出账情况,下面记录了金银铜钱进账情况。
半日时间,二十六万贯大明宝钞流至民间,这个数额已是惊人。
胡惟庸见朱元璋面带笑意,走出来说:“陛下,依臣看,大明宝钞能如此快被商人、百姓认可,顾县男功不可没,若不是他亲力亲为,定下这五版宝钞,又屡屡献策,挑出简明扼要的对外三条,想来不会如此顺利。”
朱元璋连连点头,看向顾正臣:“你虽不在金陵,可论功行赏确实少不了你。”
顾正臣感觉浑身有些发冷。
胡惟庸竟然为自己请功,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哦,明白了。
挑拨离间!
户部尚书马贵、俞浦在这里,他们忙前忙后。
宝钞提举司提举费震统揽全局,事事过问,副提举曾通协调好、审核去,这里走那里跑。
感情被胡惟庸一说,功劳全是自己一个人的,户部和宝钞提举司、大明钱庄只是干了无关紧要、不起眼的小事,这丫的不是给自己拉仇恨吗?
顾正臣当即表示:“陛下,臣可不敢邀功,要论功劳,自然是宝钞提举司费提举、户部马尚书、俞尚书最大,就连主事萧逸也付出颇多。”
胡惟庸看了一眼顾正臣,这个家伙已经不是初入官场的新人,可以在极短的时间内判断出别人的意图。
原想着分化敌对,现在被顾正臣如此一说,户部、宝钞提举司、大明钱庄话事人反而对顾正臣有了更多好感。
朱元璋对顾正臣的表现很满意:“谁的功,谁的过,朕心里有本四脚账,清楚得很。既然大明宝钞通行顺利,你也可以准备回泉州府了。”
顾正臣点了点头,道:“泉州府的大明钱庄,臣估算着,至少需要二十万贯银钱与五十万贯宝钞。”
朱元璋指向费震:“这件事你来负责,户部协助。”
费震连忙答应。
泉州府作为航海特区,那里的钱庄确实需要多储备银钱与宝钞。
银钱现在并不缺,半日便存入二十六万两,可以将这笔钱转移至泉州府大明钱庄。大明钱庄总部有户部、皇室支撑,那里储备有大量金银铜,即便明日所有人想要将宝钞再兑换成金银铜钱,总部这里也能从容应对。
商人、百姓对朝廷还是有着相当强的信任,有户部、皇室的招牌在,加上朝廷不禁金银铜钱,允许自由兑换,这些都让大明宝钞成功流通。
特别是大明宝钞在制作精良程度上远远超出了宋钞、元钞,色彩、防伪、局部细节、皇帝头像等,俨然让大明宝钞成为了一种良币。
良币驱劣币,是一种本能。
虽说这种趋势还不算明显,但大明宝钞真正开始在金陵被接受,特别是除小额交易外,不允许拒收大明宝钞的规定,为大明宝钞流通在交易环节保驾护航,一些掌柜、商家最初有些抵触,生怕折本,收下宝钞之后安排伙计去大明钱庄兑出银钱。
一来二去,商户们也发现大明宝钞当真可以自由兑换出银钱,索性便将宝钞留在手中,不再频繁兑换,甚至还使用大明宝钞与人交易。
这一日,阴雨缠绵。
花竹木石间,弥漫着朦胧的凄苦。
刘基坐在椅子里,椅子就摆在门口。
看雨,一动不动。
陡然间,一股钻心的疼痛从右肋间杀出,直让刘基忍不住呻吟了声,抬起老手抚摸,右腹里面似乎有个疙瘩。
刘琏见父亲坐在门口,从外面匆匆跑了过来,埋怨道:“父亲,雨天难免湿冷,如何还能坐在此处?”
刘基摆了摆手,拒绝离开:“听听这春雨也不错,明年的春雨,怕是听不到了。”
刘琏面露悲伤之色:“父亲莫要如此说,太医说了,只要将养一阵子,总会好起来。”
刘基呵呵摇头:“你怕不是忘了,为父曾进言,治天下者其犹医乎?医切脉以知证,审证以为方。若不懂一些医术,岂有这些言论。这身体如何,我比你们任何人都清楚得很。给陛下送去的折子,还没批吗?”
刘琏低头。
父亲已经病重如此,写了告老还乡的折子送上去,皇帝一连几日没任何表示。
刘璟撑着油纸伞走了过来,行礼之后,道:“父亲,顾县男来访,就在门外。”
刘基眉头微抬:“三月春暮已,雨天来客稀。我这糟老头子,他人唯恐避之不及,他竟敢登门,呵呵,让他来吧。”
刘璟亲自去请。
顾正臣带着萧成进入诚意伯府,至后院,看着面黄肌瘦,一脸病态的刘基,顾正臣行礼道:“见过诚意伯。”
刘基抬手还礼,勉强笑道:“看到顾县男来,便知顾县男将离,此番来,该不会是想送刘某最后一程吧,这次可不要送我玉佩,詹同食言,我可不想食言。”
顾正臣见刘基这个时候了还有心思打趣,便点了点头:“送诚意伯一程是真的,但是不是最后一程,那就要看诚意伯自己了。”
“何意?”
刘基不解。
顾正臣看了看刘琏、刘璟。
刘基抬了抬手:“你们两个出去吧,容我与顾县男说说话。”
刘琏、刘璟无奈,只好离开。
顾正臣从一旁拿起拐杖,搀扶着刘基走到书房里,待刘基坐稳之后,从袖子里拿出一份旨意,晃了晃,塞给想要起身的刘基:“陛下恩准你归乡。”
刘基捧着圣旨,颤颤巍巍打开,铺面而来便是一句:朕闻古人有云,君子绝交,不出恶言;忠臣去国,不洁其名……
这话的意思是,哪怕是绝交了也别说人坏话,除非你不是君子,哪怕是你受委屈了,受冤枉了也别喊出来,除非你不是忠臣。
“老病之身,当至故里颐养天年,共语儿孙。君臣一场,朕不舍终有怜悯,臣不舍终有别时,敕令泉州县男顾正臣护送归去,待身康体健,归至金陵与朕再谋千里外之事……”
顾正臣看过这封圣旨,典型的三段落:
第一段:我们好聚好散,别乱说话。
第二段:我曾经重用过你,你也曾经帮助过我。
第三段:你回去吧,我找人送你,再见。
刘基嘴角哆嗦了下,终没说出埋怨的话,只笑了笑对顾正臣说:“你送我回青田,这倒是一件令人快慰之事。”
顾正臣抬手:“能送诚意伯归田,是顾某的荣幸。后日清晨,我们乘船离开金陵,可否?”
刘基点了点头,艰难地起身,将圣旨搁在桌案上,然后对顾正臣肃然行礼:“多谢。”
顾正臣没有避开。
刘基直起腰杆,与顾正臣相视一笑。
这里的多谢,并不是感谢顾正臣护送,而是感谢顾正臣送来的消息。
大明钱庄开业,许多人并不看好,在这个时候哪个官员出现,哪个官员的家眷出现,皇帝都会看到。
刘基之所以让夫人去大明钱庄,是因为顾正臣差人给刘基送过口信。否则以刘基病卧在床的状态,估计也没什么心思关注什么大明钱庄。
朱元璋是个注意细节且容易想多的人,看到诚意伯病重在床还不忘支持大明宝钞,想起来这些年来刘基的伺候与谋略,虽然这个人说话有点直,不过脑子,但他的忠诚还是有的。既然忠诚,又何必非要让他死在金陵?
出于这种心理,加上太医言说刘基去日无多,便批准了刘基回青田。
青田县在浙江处州府,挨着温州府。
顾正臣要返回泉州府,正好需要路过温州府,自温州府的永宁江入海口溯流而上,可以直接抵达青田县。
这一次送行,送的是一个将死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