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社学做成买卖,大明官吏的操作是这样的:
你想读书?
还没钱?
不行,没钱读什么书。
你不想读书?
有钱吗?
有啊,那行,不用去社学了,点名的时候我找人给你答到。
你家有钱,又没空去读书?
忙着放牛、搬粮食?
你得去读书,干放牛娃多没前途,必须去读书,爱谁放牛谁就放牛去。除非你给我点好处,否则你几个儿子都得去社学。
所谓的“受财卖放,纵其愚顽,不令读书”,便是明初社学失败的真相。
顾正臣要搞泉州府的初等教育,要办自然就办成,要不然浪费那么多钱粮人力,折腾孩子干嘛。但这事能不能办成,需要老朱发句话才行。
在金陵时,忙着卖货、宝钞、开海筹备等事宜,没考虑社学问题,但现在不能不考虑了。
顾正臣看着想大干一场的李烈,摇了摇头:“社学需要延后,眼下不是大兴社学的时候。”
李烈吃惊地看着顾正臣,语速快了起来:“朝廷已下诏之事,府衙怎能迁延?事关教化,岂能不尽早为之?顾知府,无数百姓眼巴巴地渴望着孩子能读书识字,明事理,懂孝悌……”
顾正臣端起茶碗,在李烈说完之后,问道:“李教授,你熟悉《大明律》吗?”
李烈愣住了,不明白顾正臣是什么意思。
顾正臣看向杜三佳与王敬:“杜训导、王教喻,你们二人启蒙时,先生可让你们背诵过律令条文?”
杜三佳、王敬摇头。
启蒙阶段,学得都是一些简单的内容,像是《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这些,然后才是《论语》、《大学》等书籍。
顾正臣敲了敲桌子,肃然道:“陛下明令,社学当以《大明律》为主要课业,兼修儒学典籍。在陛下没有收回这个命令之前,泉州府不立社学。”
开了社学,孩子们来了,怎么教学?
学个“白”字,白昼的白,组词是“白昼抢夺”,造句是“凡白昼抢夺人财物者、杖一百、徒三年”?
难道还要告诉孩子们,凡兄姊殴杀弟妹、及伯叔姑殴杀侄并侄孙、若外祖父母殴杀外孙者,杖一百、徒三年?
《大明律》这玩意是专业人才工具书,让还不认识几个字的孩子去翻这种书根本就不合适,还容易给孩子造成心理阴影,不是打多少下屁股,就是砍脑袋,这学上得惶恐。
顾正臣见李烈还想说话,摇了摇头:“此事我会奏知陛下,恳请陛下将社学教化要务转为儒学典籍。李教授,你若当真想振兴泉州府教化,可以从今日起做筹备。”
“筹备什么?”
李烈问道。
顾正臣淡然一笑:“五十户一社,泉州府有三万九千二百六十户,需要设置七百八十余社学,李教授可曾想过泉州府有这么多儒师吗?”
李烈紧锁眉头。
泉州府三十万人,找出几百几千识字的不难,可识字有多有少,识字也不意味着有学问,能当先生。
如此庞大规模的社学,先生就是一个大问题。
更困难的是,社学主要是面对乡里百姓,而乡里又不在城内,而是分散在偏远地带,一个乡里都未必能找出两个适合当先生的,总不能将棺材店的掌柜拉去当先生吧?
顾正臣看着怅然若失的李烈,清楚他认识到了社学广立是不切实际的事,便走出来说:“要做好泉州府的教育事,并不是没有办法。你只要能找出一百儒士,我可以解决三千孩子的读书问题。”
“当真?”
李烈惊喜不已。
顾正臣肃然道:“君子一言。”
李烈恭恭敬敬给顾正臣作揖,然后挺直胸膛:“我希望有朝一日朝廷开科举时,泉州府已准备好了人才。”
顾正臣微微点头,目送李烈等人离开,然后写文书,提出优化社学三策,并希望宋濂等人早点编出来拼音字典,好刊印出来发给社学用。
文书还没写完,核销钱粮的文书又送到了,刚批完,惠安知县的文书又送来了……
令人羡慕的知府生活,其实一日日过得并不潇洒快意,更多的时间是坐在桌案后处理公文,找这个人问话,找那个人问话。
翌日,天色尚昏。
顾正臣已起身,重复着剑招。
林白帆很不明白,顾正臣这剑招就一套,据说练了近两年了,就没换过,他却乐此不疲,日复一日练着,也不学习其他剑招。
收剑之后,顾正臣便开始练习弓箭。
知府宅不够大,没有五十步的靶子,顾正臣只能在门外的甬道上设靶子,靶子距离同知宅还有十几步,聂原济也不用担心被从天而降的箭射死,因为顾正臣根本就射不出七十步去……
拉弓,松开。
箭出,箭落。
顾正臣不急不躁,一点点训练着。
一开始连靶子都找不到,后来终于可以上靶子了,可准头依旧差太多,根本射不中靶心,有时候还会脱靶。
学习总有个过程。
专注!
顾正臣凝眸,箭从弓上飞出,稳稳射中靶心!
一直观望的林白帆不由得抬起眉头,惊讶不已,然后又看了会,哦,是运气……
结束晨练之后,府衙点卯。
各类公文再次堆积而来。
顾正臣处理好事务之后,已接近午时,顾诚前来催促,钱庄的主事高台也已在府衙外候着。
“告诉惠安知县成乐官,秋税不免,莫要一再发文书问询。”顾正臣将文书丢下,起身对林唐臣说:“安置民房不得简陋,需要扛得住风雨,务必挖好排水沟槽,不得出现内涝。入住那里的人入籍泉州府,算上泉州府的百姓,不可因为府衙的疏忽大意寒了他们的心。”
林唐臣连忙答应。
顾正臣转向聂原济:“你有职责清理军籍,泉州卫有十二个军士扛不住训练之苦想要脱离军籍,给他们脱籍转为农户。”
聂原济问道:“让这些百战军士脱籍,岂不是自损战力?”
顾正臣摇了摇头:“百战军士?呵,你也太高看他们了。但凡有些骨气,都不会承受不住训练的压力。这些人是兵油子,混吃混喝惯了,早就没了吃苦精神,更没有血勇之气,让他们上战场不仅杀不了敌,还会拖累其他军士。”
聂原济小心翼翼地问:“我听闻到一个消息,只是不知真假,说顾知府打算淘去泉州卫两千余军士?”
顾正臣点了点头:“没错。”
聂原济额头冒汗:“一卫之军,直接淘去近半,这合适吗?淘汰的军士如何安排,全都转为民户?”
顾正臣摇了摇头,严肃地说:“卫所的事不需要你来考虑是否合适、是否合理,你只需要配合黄指挥同知让军士脱籍便可。不能坚持过前面三个月的军士,全都转为农户,挺过三个月的军士,哪怕他们被淘汰出泉州卫,他们依旧可以留在泉州府。”
聂原济不明白顾正臣什么意思。
林唐臣想明白过来,插了句;“顾知府的意思是,淘汰的军士组成所,拱卫泉州沿海?”
顾正臣拍了拍手:“没错。泉州府沿海可不小,没几个卫所如何能保数十万百姓平安?昨日,本官已给大都督府发了文书,希望朝廷可以调一些军士南下,或是允许泉州卫征兵两千,沿海设崇武所、石湖所,福全所,金门所。卫所的事,你们少打听吧,做好府衙分内之事。”
聂原济、林唐臣苦涩地对视着。
顾正臣是泉州卫指挥使,他有权决断那里的一切,两个府衙的官,确实不好对卫营的事说太多。
离开府衙,顾正臣带顾诚、高台前往塔子楼,林白帆随同护卫。
塔子楼外。
东家陈言璇站在门外等待,见顾正臣等人步行而来,连忙走上去迎接:“顾知府能在塔子楼宴请,实在是令塔子楼生辉不少。”
顾正臣笑道:“陈东家,一会菜品可要简单些,多上点素,别到时候本官还得赊账。”
陈言璇哈哈大笑,道:“为感谢顾知府成全之恩,赠个五桌酒宴又何妨?”
顾正臣摆了摆手:“不可,该是多少便算多少,莫要让我背负罪名。贪污可不只是过手钱财宝物,白吃白喝,赊账不给,这也是仗势贪污,要不得。顾诚,一会记住菜品,按塔子楼的价给付清楚。”
顾诚应道:“老爷放心。”
陈言璇见顾正臣坚持,更是敬佩,刚到塔子楼,一干商人已从二楼走了下来,看着眼前的年轻人,若不是胡大山先喊了一声顾知府,怕是没人敢认。
顾正臣拱手,寒暄几句。
陈言璇笑道:“诸位要不请顾知府至二楼叙说?”
胡大山、陆三源、唐大邦等商人纷纷称是,让出道路。
顾正臣也没有客气,穿过商人顺着台阶上了二楼,胡大山在一旁引导,安排顾正臣落座之后,跟上来的众商人也纷纷坐下。
“胡叔,不妨你来介绍一番?”
顾正臣并没有隐瞒与胡大山的关系,这关系想瞒都瞒不住,顾青青、刘倩儿是顾家的人,都跟着胡大山学经商之事,朱标、朱元璋都知道,没必要遮掩。
可这一句胡叔,还是令在场的商人目瞪口呆,就连前几日与胡大山等人一起喝酒的唐大邦、黄如玉等人也震惊不已。
胡大山见顾正臣如此坦荡,便起身拱手道:“先前没有顾知府许可,不敢多说话,承蒙顾知府看重喊一声叔,那便斗胆做一次介绍,这位是杭商胡苕华,金陵本地商人何四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