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宗拿来了。
顾正臣坐在书房里,仔细翻看着每一宗地府鬼借手案件。
除了死的人不同,手持凶器的人不同,所处空间不同,其他因素基本相同。
萧成翻阅了几眼,对顾正臣感叹道:“你是对的,案发时都是昏暗,视野并不清晰的夜晚,其中有四起案件发生在雨夜。”
顾正臣端起茶碗,品了一口:“八起案件,一半都是雨夜,这绝不是什么巧合,更像是在掩护作案的手段。”
“掩护什么?”
萧成皱眉。
顾正臣淡然一笑:“掩护脚印的伎俩,也掩护藏身。”
吕常言走了过来,道:“林白帆回来了。”
林白帆走入房中,将客栈里的一大包行李带来过来,对顾正臣说:“走访得知,在曹家案发前三日,曾有人听到案发房内出现咚咚的声响,似乎有人在敲打什么东西,只是推门寻去,又不曾见到。”
\"还有孙家,案发前面两日,照顾孙少爷的仆人与丫鬟同时患病,以至于孙家不得不换人照顾孙少爷。蔡家的丫鬟小秋老爷见过,她在案发前三日睡得死沉,有一日早上还起了个晚,挨了一顿训斥……\"
顾正臣指了指桌上的卷宗:“卷宗里可没记录这些。”
林白帆说道:“可能是因为这些是案发前两三日的事,与案件难有关联,故此卷宗中没有记录。”
顾正臣微微点头,认真地说:“你与吕常言辛苦下,每个案件都调查下,着重调查案发前五日是否有异常,另外,再将死者与凶手用过与可能用过的茶杯、碗筷、手帕等全部带来,带几个衙役听差。”
萧成看着吕常言、林白帆出了门,对顾正臣道:“为何要带衙役,若这些案件当真是人为,那行省衙门里的人都有可能。这里的衙役身份不明白,万一泄露了消息,岂不是惊了暗中之人?”
顾正臣淡然一笑:“打草惊蛇总好过蛇冬眠,看吧,若只是孤案,这事还真不好办,可接二连三发生,那破绽可就太大了。案件的共性越来越明显,揭开对方的伎俩已是不远。”
萧成不清楚顾正臣的自信来自何处,明明眼前还是一团迷雾。
顾正臣反复翻看卷宗,直至掌灯,饥肠辘辘。
陈泰的管家走来,恭恭敬敬地说道:“陈参政、高参政设宴,为顾知府接风洗尘。”
顾正臣哈哈一笑:“明明厌烦,偏偏设宴。罢了,是荤菜还是素菜,总还是要去看看,告诉两位参政,顾某稍后便到。”
管家应声离开。
顾正臣想了片刻,从纸篓中捡起一张废纸,撕下小小几块,递给萧成。
萧成了然,在顾正臣走出去之后,关好了书房的门窗,又重新关了卧房的门窗,随顾正臣一起赴宴。
陈泰、高晖站在门口迎接,又推诿一番座次,最终顾正臣坐在了主位之上,好歹是有爵位在身。
一番寒暄,三张脸笑意盈盈。
高晖举杯道:“顾知府,你我之间只是立场与政见上不同,并无私仇,往日多有得罪,还望海涵。”
顾正臣端起酒杯,回道:“高参政说什么得罪之言,若不是高家与卜家关系太密,又屡屡恰巧为卜家出面,我怎会粗鲁关押。好在陛下派人调查清楚,这才还了高参政清白,这倒让顾某过意不去,且自罚三杯。”
高晖看着一连干了三杯的顾正臣,连忙说:“当初我为卜家蛊惑,确也有过错,赔上三杯。”
陈泰拍着大腿笑道:“看吧,事情说开了就好,大家同在官场,谁不希望多个朋友。顾知府,这地府鬼借手案可有眉目了?”
顾正臣点了点头:“什么地府鬼借手案,明明是有人装神弄鬼!顾某心怀坦荡,可不惧怕什么地府之鬼!”
高晖又敬酒,然后说:“可这诡谲的案子实在是令人不安,一出现就死人,再这样下去,陛下怕是要问我等无能之罪!顾知府可要抓紧时间破案才是。”
顾正臣点头:“不破案,如何安民心?”
陈泰连连称是,不断劝酒。
高晖在一旁跟着劝。
不到半个时辰,顾正臣已摇摇晃晃,口齿也有些不清楚,手上的动作幅度也有些大了起来。
陈泰见状,问道:“破了地府鬼借手案之后,顾知府会立即返回泉州府吧?”
顾正臣起身,踉跄地晃了晃,将一旁的碟子推到了地上,打嗝道:“不急,福州府里贪官污吏不少,甚至还有屈打成招、制造冤枉的害民之官!既然陛下让我来这里安民,总要一安到底,还福州府百姓个朗朗乾坤!只是,到时候若是杀个人头滚滚,两位可莫要胆战心惊,毕竟,再怎么杀,也杀不到你们头上去。”
陈泰、高晖对视了一眼,脸色凝重。
高晖扶住顾正臣,道:“福州府可经不起顾知府折腾,若杀个底朝天,可就没人给朝廷办事了。”
顾正臣推开高晖,呵呵一笑:“这算什么底朝天?我这些手段根本上不了台面,若是换陛下来杀,那可就不是一府几十上百官吏的事,说不得牵连所有行省,一刀下去,几万人头滚滚……”
陈泰摇了摇头:“你喝醉了,陛下不是屠夫,官吏也非是猪羊。”
顾正臣哈哈大笑,拿起酒杯就往嘴里送,任凭酒水从口边流出,然后丢下酒杯,对高晖、陈泰说:“只要我在福州府一日,就不会任由贪官污吏、害民官吏为所欲为!我顾正臣是皇帝的官,是大明的官,为官一日,为民一日!”
“送顾知府。”
萧成从门外走了进来,扶着一身酒气的顾正臣向外走去。
顾正臣还不忘喊几句“我没醉”的话,直至回到宅院里,顾正臣才收敛了癫狂之态,嘴角微动:“他们在试探,兴许用不了多久,我们就能遇到鬼了。”
萧成低声:“你总不会怀疑是他们操纵吧?他们可是参政,位高权重!”
顾正臣呵呵笑了笑,走至卧房窗边,笑着拿起小纸片,轻声道:“这场宴会,喝得值啊。”
萧成戒备起来。
出门之前,小纸片明明夹在窗户缝中,回来之后,纸片就落了下来。说明在这段时间里有人进入过房内!
不可能是林白帆、吕常言,他们还没回来,哪怕是回来,也是走门。
顾正臣推开门。
萧成连忙拦住:“我先去掌灯。”
顾正臣指了指夜空:“月光皎洁,没灯也不碍事。”
萧成明白顾正臣的意思,这个天不太可能作案,来的人想来已经离开了。
房门关,烛火亮起。
萧成扶着顾正臣躺下,然后走向一旁的蒲团,目光盯着房内,房中就这么几样东西,没什么好的藏身之地,遮挡物、容纳人的空间太少。
林白帆、吕常言在两更天才返回,见顾正臣已睡下,便各自去休息。
夜深人静。
高晖回到自住宅院的书房中,看着倚靠在书柜旁翻阅典籍的高东旭,沉声道:“顾正臣已经下定决心将福州府当泉州府,从上而下整顿官场了。这次他手持圣旨,没人能说他什么,纵是他日弹劾风波再起,那也只能是事后。”
高东旭翻过一页书,平静地说:“顾正臣便如武周时少年凶险的来俊臣,都是依靠皇权手握杀人权,也是皇帝手中牵着的疯狗。只不过顾正臣伪装得足够正派罢了,这样的人活着对任何人都没好处,若给他十四年,冤魂恐怕不下数千。父亲,此人留不得了。”
高晖脸色凝重:“他可是奉旨而来,一旦死在这里,我们都没个好下场。”
高东旭合上书,看向高晖:“他不死,我们能有好下场?以他的本事,查到我们只是时日问题。父亲,将他调出泉州府的机会可不多,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高晖摆了摆手:“不可鲁莽行事,你背着我去狱房已是犯了大错,若不是我揽了过来,你此时已在狱房之中!”
高东旭脸色有些难看:“我也没想到顾正臣竟会如此果决,一旦自己行踪泄露立即就从暗处站到明面上来,以至于许多事都不能安排。”
高晖沉声:“卜家在泉州府经营那么久,甚至将当地打造得铁板一块,可那又如何,顾正臣不到两个月便将其连根拔起!说到底,所有人都小看了此人,包括我在内。”
高东旭垂手道:“我不会再小看他,只需要父亲一个决定,地府的门再开一次,就这一次,然后彻底消失。朝廷追罪,父亲最多是罢官,我们在这里拥有的家业,还怕不能富贵还乡不成?”
高晖沉默良久,才开口道:“这是最后一次。”
“九为极,自然是最后一次。”高东旭笑了,推门而出,看着月亮,轻声道:“只等一个阴雨天。”
天亮,顾正臣的调查继续。
随着察访深入,顾正臣基本上可以确认,地府鬼借手案的发生,必须要提前布置,至少是提前摸清楚房内布置。
这一日,顾正臣在茶棚中听到一个消息:
除吕宗艺的案子外,其他发生地府鬼借手案的七户人家都在一年内办过喜事,有明媒正娶,也有纳妾。
这让顾正臣想到了吕宗艺提到的那句“蔡长坤续弦之人乃是高东旭的义妹高雪梅”的话,吕宗艺很明显知道些什么,只是他并没有和盘托出。
安排林白帆、吕常言深入调查,果然发现了最惊人的消息:
七户人家,其中四户人家与姓高的联姻了,还有三户人家与姓蒲的联姻了。
一年之内,七起联姻,七起命案,七家下面不是没孙子,就是孙子很小。
顾正臣拿到这份消息之后,终于明白了吕宗艺所谓的线索是什么,很显然,这些姓高的,姓蒲的,都与高东旭、高晖、卜家脱不了关系。
兴许,有人在运作,想要吞掉这七家所有财产,以一种死亡之后、无声无息的方式。
“高东旭吗?”
顾正臣凝眸,自己见过这个人,清瘦,凤眼,是个书生,有些沉默。
现在想想,这或许只是他的伪装。